在黑黑的夜里,当万物都在休养生息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还在辗转反侧。
实在睡不着,就穿衣起床,去田间地头走一走。那些田坎地垄,闭着眼睛也不会踩错道。
生下来就和它们打交道。
小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片瘦瘦的山和薄薄的黄土。
逮蜻蜓、捉蝴蝶、斗蛐蛐,玩蚂蚁。脚上的黄泥巴,把人越垫越高,就像拔节的庄稼一样。
但更多时候,是在土地里找吃食。
落花生、红薯根、麦穗、谷粒。都是大集体收获后,残留的一星半点,还得和大部分饿肚皮的人比眼力和体力。
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活着是一件幸运的事。还有多少人,就饿死在那年的饥荒里。
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她永远留在了三十六岁。
往事不堪回首。
如今算是好日子了。
有田有粮,日子蒸蒸日上。
可他心口还是压着一个东西。
身体的舒服算一方面,精神追求是更重要的环节。
时代的一粒尘落到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本想凭学习来改变命运的他,希望的火苗在那场大革命中被腰斩。
没有人不想改变命运。
只是万般的无可奈何后,被迫的定型。
如今,他已经从野心勃勃的少年,变成了沉稳的中年,正在向顽固的老年滑去。
他心中还是有残存的丘壑的。
学校不能上学后,他也走出去过,接受了新思潮,继续保持了读书的习惯。
一个人,思想上进步,不甘于平凡,有时候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境遇不佳,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又做不到向一般人那样认命。
他一生都在求而不得中。
白天有农活要忙,脑壳不得空。夜里,别人都睡了,他却独醒着,一个人在田间地头徘徊。
大山是他无法选择的出处。
农民的身份,失了土地,就失了生存。
看似自由,实则没有任何突破的可能。
不出意外,祖祖辈辈的都只能挖泥玩土。
他自己的人生里尚且塞满了不甘,更想着下一代的出路,胸中淤堵,涨得心口生疼,而不得解脱。
醒着比睡着了更累。大脑就像一台不受控制的机器在运行。
摸一摸田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心里稍稍吐出来一口浊气。前路没法打算,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吃饱饭,也是一种和美的日子。
按照规划,这块田可以打多少稻米,那块地可以搬多少苞谷。供一家人的口粮后,结余的按市价,可以换成多少人民币。
他已经在给后代储备教育基金,在孩子很小的时候。
他以零汇整,怕中途取出来用掉,直接给存单定了一个很长时间的固定期限。
他握锄把的手写出来很漂亮的文字。很有风骨。不像一个初中都没有读完的人的功力。
如果头脑里的念头能够书写出来的话,估计都是很厚的一叠了。
他把大地当做作业本,横平竖直,用锄头的刃口下笔,字正腔圆,方方正正。
他把结块的土地挖松,一点一点切碎。
点一个坑,丢一撮混合着农家肥的草木灰,再放一粒粒种子。然后用土盖上。
皮肤变成了泥土的颜色,腰背勾成了虾形。土地和他相互打上了印记。
不知是他打磨土地,还是土地在消磨他。
田地里每一株庄稼,都经过他的辛勤耕耘。
他把它们捧在手心,日夜呵护着。只为收获时能有不错的结果。
他睡不着了,就去看看它们。
从来都是他走过去。最后还得收割回来。生活中,要想获得,就得主动出击。它们不会自己跑到人的胃里去。
他苦闷的时候,唯一和它们在一起,才觉得心宽。农民,可仰仗依赖的并不多。没有退路的人,把每一份希望都拽得紧紧的,看护得死死的。承受不起任何闪失。试错成本很低。
但老天爷并不管这些。
各种自然灾害面前,人欲哭无泪。
风吹断了正在结穗授粉的一大片玉米植株。他一根一根的去扶,看能不能立起来。
病虫害让成片成片的稻谷像火烧火燎了一样。明明已经爆浆的谷粒,变成干瘪的空壳。
无言以对。
他不只一次质问过上天,你到底是残忍还是慈悲。上天不语,该残忍的还是残忍,该慈悲的依旧慈悲。只是让人哭后,总会又让人笑会。
他生长在大山里,一山一山递进着远去。最后大山长在了他身上,一座又一座。他只觉得很沉重,却生在肉里,刮都刮不下来。
在所有角色里,他都是优秀称职的。除了做他自己的时候。
他很多时候忘了自我。在陀螺一样劳作的时候,在有好吃好喝的时候。
他是当代的农民普罗米修斯,一个是把石头搬到山顶,再扔下来,重新再一点一点搬上去。而他是把土地挖开、盖上,然后再挖开、盖上。一样的重复,一样的永无止境。
一样的是受虐倾向,一样的乐此不彼。
也许疼痛比麻木更可贵,它能让人感觉到活着。
夜晚的露水上来了,打湿了他的裤腿和鞋面。他早已习惯,身体会吸收它们,或者蒸发掉它们。
他感觉到庄稼在夜里疯长,一个挨着一个,密密挤挤说着悄悄话。
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帮它们一把,什么时候该置之不理。
夜里,他像六军统帅一样巡视他的疆域,他是勇敢的王者无敌。
在黑暗里,他和夜合二为一,自带一种神性。
他仿佛瞬间通灵,并掌握了一些核心秘密。
却也只能和大地一般沉默,用沉默来肯定一切,或者否定一切。
他不停的行走,试图让脚步代替脑部的活动。
脚步却越走越凌乱,它也被强大的脑部神经带弯。
风袭来,阵阵凉意。
在这片山坳里,他拥抱着夜,以为拥有了解答心中疑问的钥匙。
而最后依然回到了原点。如早晨的太阳,依旧会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
烦恼和困惑,在心田里不受控制的生长。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又长。也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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