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老父亲兄弟四个。

说完了大伯，老父亲排行老二，就得说三叔了。

兄弟四个，不知道怎样的机缘巧合，他被抓了国民党的壮丁。

关于他的样子，剩下的三兄弟从来没有提起过。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不是他去，那么会是哪一个兄弟去呢？然后结局又是怎样的呢？

如果他不死在行军路上，而是在国民党军队里混个一官半职，那么日子又是如何拐弯的呢？

弟兄三个不愿提起的背后，是四人去一个，引发的一系列选择问题，还是解放后不愿提及国民党参军的过去。

一个人就像一粒尘。消失也就消失了。

没有人提起，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连痕迹都没有了。

想当初，他从军时，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连家都没有成。

在行军打仗的路上，他有多少次近距离接触生死。最后的劫数却是在一汪水里。在洗澡时被溺毙了。

到底在那个省市，那口水塘，家里一无所知。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一般，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无人祭奠，无人想起。

这是整个家族老一辈里，唯一走出去了的人。

祖上淡泊，都是一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家谱里说的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过来的。

没有根基，没有余荫。

解放后贫下中农的成分，也让这一枝躲过了劫难，慢慢开枝散叶。

四兄弟父母的坟没有在一处。

父亲的坟埋在迁徙的路边。

每一次过去祭拜，都可以看到蒿草满地。坟前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只有干涸的黄土，被风雨侵蚀，逐渐平整。还可以看到虫穴和鼠洞。那骨质怕早就被啃食磨损。

大家对着一堆黄土磕头。心里升腾的是追根溯源的情感。血脉是人类最大的牵连。

老母亲葬在最后停顿下来的地方。

三兄弟没有提起过的老三，老母亲在梦里有没有忆起。

老母亲的墓修得很规整。

最好的条石做成的碑。还有墓周围砌成的围栏和座椅。

三兄弟把所有的念想，都投在了老母亲身上。生前没有享受过的富贵荣华，在来世去享受。

富贵荣华，他们四兄弟按顺序名字各领一个字。富的没有富，贵的没有贵，荣的更是早早的下线了，华的也没有华丽。

农村里，大部分都没有文化，越穷越生孩子。没有节育方式，自然生自然长。就像一株植物一样，物竞天择，让天地帮着做裁决。

取名字也很简单，有些是希冀，有些是随意。阿猫阿狗，松梅针兰，想到什么，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生育没有规划，取名字更不需要。对教育和未来更是没有办法，只能随遇而安吧。

每一个人到世界上来，都是多么偶然和随意。

生死也是随意的。

如今四兄弟都躺在土地里，回归荒芜和虚空里。

后来很多次都在想，那个老三是真的死于行军路上的游泳的一次意外吗？

一切都是迷一样的存在。

如果当年他侥幸能活着回来，会不会去参加抗日战争，或者后面的内战。

那整个家族的历史就得重新书写了。

历史看似平淡无情，在每一个转弯的地方都会是迷局，但最终答案只有一个。

死亡把所有的一切可能性都抹杀了。

一切都盖棺定论了。

活着，也只是坎坷的一生。死亡的先后顺序又有什么关系呢？

历史中有很多的意难平，终将也只能空叹息而已。

当生死看淡，空叹息都是多余的。

站在历史的肩头，伟人和平凡的人最后都会被剥夺一切，一无所有的离去。

所有的春风得意，所有的难堪侮辱，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谁也没有在意。

一阵风带走沙粒，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

那个没有自己血脉后代的老三，那个早就消失在转角处的老三，那个无足轻重的老三，那个好像都没有活过的老三，还是留下了痕迹。在弟兄们的后代里，传承了下去。

一个人的境遇，跟时代有很大的关系。

长长的历史里，每个人存在的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但对一个人来说，却是无比的艰辛和漫长。

那一抹血到底消失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

那一帧帧曾经的画面，都慢慢重影，到最后模糊，然后消散。

宇宙的尽头和时间的尽头一样无涯。

这个上了族谱，却又没有留下更多信息的人，这个连死亡都成迷的人，这个连葬身之地都未知，没有墓碑的人，却在若干年后，被人用两千字的篇幅去书写，去悼念，甚至试图还原。

他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经历。战争最后的胜负与结局，解放后有田有地的光景，也没有经历过情事，去孕育过后代。

老人说，滑掉的泥鳅是最大的。

他可能是四弟兄里，最聪敏，最有前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走出去了的人。却深陷在水里。

他一直生长在山区，没有接触过多的水。他是在何种情况下，以怎样的勇气跳进水里。在水里，又是经历了什么，让他彻底沉了下去。是谁发现了他的情况，发现的人是如何救助的，发现没有希望了，是谁给他穿上最后的老衣。在行军路上，匆忙的都没有时间发丧。是不是简单的刨个坑，就把人埋了下去。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在泥土上堆个标记。也许是堆了的，但埋他的人，早就在后面的战争中牺牲，知情的人，一个个的都消失了。不知道当时传回家乡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一个大活人活泼乱跳着走的，最后莫名其妙的没了，到底真相如何，没有任何人知道。反正人是没了，怎么没的，就只带回来一句话。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多年以后，也没有人给他烧去一点钱纸。他孤零零的在异乡，永远回不了家乡。更享受不了家族的香火和祭奠。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能知道他的人，也一拨一拨的进坟墓。没有人记得他，他才真的彻底结束了这一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