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谢老板带着桃儿到武汉汉正街去进货。
在一家挨一家的服装批发档口,谢老板到门面里去寻找自己中意的女款,桃儿就拖着租来的有轱辘的铁架车跟着她走。
三个时辰过去了,她们挑选了两蛇皮袋子货出了批发一条街,就在一家小饭店门口把货卸下来,桃儿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谢老板从包里拿出最后几张提货单,又消失在进货的人流里。
虽说是六月初,汉正街却闷热得像个大蒸笼。街面上的服装批发店,生意做得大一些服装价格也贵一点。许多小商家的店铺大约只有十来个平方,铺面上的货码得高高的像山一样高。那些从全国各地来的服装商人,坐着飞机、乘着火车或者大巴车,汇集到这个全国著名的批发市场来。他们挑选着自己所需要的货物,用各种方言跟老板讨论着服装的价格。
谢老板又提着货回来了,她戴着白色的遮阳帽,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桃儿心疼她,要替代她去取货。老板笑着说你不认得路的,进去了未必出得来,弄不好还要我回去找你呢!说时她打开瓶子喝了几口水,又朝巷子深处走去。
桃儿坐在装着衣服的口袋上,手上还挽着另外两个口袋的细绳子。小楠在她来武汉之前就告诉她,进货的时候无论是有人打架、抢钱、还是耍猴把戏,你都不要去围观。那些坏人故意使调虎离山之计把你支开、然后乘机把你的货提走。桃儿谨记小楠的话,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起身离开。
路对面有家卖热干面的,桃儿好想穿过马路去买一碗来填填肚子。可路上人来人往的,万一有人顺手牵羊带走了货可怎么办?再说老板不也是饿着肚子么?
桃儿把手上的几张进货单拿出来看,凭她的经验,回去后老板要在每件衣服的吊牌上加60%的价格。而那些吊牌也是卖家搭配的,某某服装加工厂,某某服装公司,说得冠冕堂皇 ,其实就跟小时候大队部李瘸子的裁缝店一样大小。
她们这次来进货,刚一下车,谢老板就把自己设计好的款式拿给一家成衣店去加工。接待她们的是一位50多岁的瘦高女人,哦哟,一间又窄又旧的小隔楼上,只有三个裁缝师傅四台机器,上面也写的是武汉华丽服装公司,这可真叫桃儿大开眼界了。
下午两点多,所有的货物都提完集中到一起了。谢老板就和一起来的胡老板夫妻以及卖内衣内裤的桔子,在餐馆门口碰了面。五个人饥肠辘辘,他们就在最近的餐馆里买了盒饭吃,吃完就准备回家了。
不一会儿,她们喊来两部摩的(三轮车车夫)和扁担(挑夫),各自把自己的几个袋子和纸箱捆扎好后送到车站里去。女人们终于把身上的钱都变成了喜欢的货物,这会儿又吃饱了饭,便有说有笑的坐在候车室里等车。等那大胡子司机在车前头挂出“荆州”的招牌,她们就捶着肩膀、疲惫不堪地上车回家了。
这以后,谢老板还是每个月从武汉进两趟货回来。她进的货虽少一点,但也够店里卖的。
到了八月底,小楠催促着老板和桃儿到汉正街进点秋天的货回来。几天后,小楠产下了一个七斤重的女婴,”杨门淑女”服装店,就只有桃儿一个人忙里忙外了。
一连几天,桃儿起早贪黑地在店里加班熨着新进回来的衣服。她跟谢老板去武汉两次就知道进点货回不容易。她真是搞不懂,老板在这一两年都是一个人去进货的吗?可真是苦了她了!
卖内衣内裤的桔子,大约三十岁左右,她有点胖,肚子屁股都是圆滚滚的。她的店铺恰好是在杨门淑女斜对面的转角处,门面呈三角形,店面有三米多宽,里面却只有十几个平方,因而她的门面很便宜。桔子很喜欢串门,常常到淑女店来陪小楠桃儿说话。
桔子结婚六年一直没有生小孩,小楠怀了孕生下了宝宝,她羡慕的不得了。这些天她到桃儿这儿来,把这些年不能怀孕的烦恼和渴望怀孕的心愿,倾诉给桃儿听。
到了下午两三点钟、逛街人少的时候,桔子又站到淑女店的大门口来跟桃儿作伴说话,眼睛却盯着自己的铺面。如果看见有人进去了,她立马就赶过去做生意。
说起进货的艰难,桔子有很深的感触。她告诉桃儿,你们老板原来每次都是带她妈去的,那么多货聚拢归堆了,没人照看怎么行啊!有一次在进货的时候,车刚进潜江,几个种田的男人扛着锄头上车了。我们早就听说过那里有劫匪打劫,但真正的劫匪从路边跑出来上了车,大家都傻了眼。好在人们都是有些防范的,他们有的把钱藏在内裤口袋里,有的把钱塞在胸罩里头,有的把钱……说来不怕你笑,桔子说到这自己先咯咯地笑了,有的把钱缝在月经带子里兜在胯巴里,还有个女的把钱藏在一大坨毛线里面……那几个黑皮大汉突然丢下锄头,亮出明晃晃的刀子来。他们把能够搜的都搜出来了,把能抢到的就装到自己口袋里。
桔子接着往下讲,桃儿听得眼睛都不眨,那天,我正好坐在谢姐后一排座位上,她把几千块钱分别塞在她和她妈的脚板心里。歹徒用刀比着她问钱去哪了?谢姐说我身上只有这几百块,我是带我妈去看病的呀,我妈得的是……肺,肺结核。那几个劫匪听说是肺结核,害怕被传染了,又看婆婆脸上煞白煞白的,就不动手搜她们俩的身了。没想到进货回来后不久,她妈真的病了,到医院一检查,哦哟,肺癌晚期!去年过年她妈就走了。
桃儿说还有这么回事?我怎么从来没听她们跟我讲过呢!桔子说,她们讲了你还敢跟老板去汉正街进货吗?……你也是跟你们谢老板有缘,她家挂牌子招工已经有小半年了,没想到把你招来了。
两个人正说得起劲,桔子看见有两个女的进了她家的门,就急慌慌的撅着屁股跑回自己的门面。哪知她一露面,两个女人就手挽手的走了。桔子盯着她们的背影,撇动着肥嘟嘟的嘴巴咕噜着几句,又折回淑女店来。
桔子如此三番两次的跑了几次,只卖掉两条卫生裤和一匝袜子,而桃儿却卖了一条两百多的套裙和两条一百元的女裤。桔子很是羡慕,说还是做服装生意利润大来钱快,我那些小东小西赚的都是小钱,顾客都是小眉小眼的小气鬼!
又过了几天,外面下起连阴雨来,桔子干脆搬个板凳,坐在淑女店玻璃旁边盯着自己家的铺面。上一次她讲母女进货遭遇强盗的事情,桃儿觉得很好听很刺激,过了两三天还刨根问底的追问一些小细节。桔子就不厌其烦地跟她描绘当时的情景,她后来补充说,我那天被洗劫了两千块钱。后来公安局把那几个坏人抓起来了,只退了我一千六百元,嘻嘻。
深秋的雨一下就是五、六天,街道两边的门面里逛街的人少了,生意就清淡了很多。桔子拿来了几个红皮桔子递给桃儿,她四周看一看小声小气地问道,小楠天天跟你在一起,她没有告诉你她哥哥嫂子是怎么离婚的吗?桃儿说我没有问她,这种事我不好意思问呀!桔子说这就对了,家丑不可外扬, 她当然不会讲你听啊,这是红城商港人人皆知的丑闻,小楠生怕你知道了呢!
桔子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她诡秘地眨着眼睛说,你可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说的噢!桃儿很严肃地点头答应了。
桔子一口气把谢老板离婚的前因后果讲完,讲完后她叹着气摇着头用手向店堂内一指说,就是那里面的储藏室啊,那对狗男女不知在里面睡了多少回!要是谢姐手上没有钥匙,要是她那天不折回来拿点东西也好呵,可巧他俩把里面的暗锁忘记锁了,谢姐当时一步闯了进去,立刻就傻了眼。唉,她不上前去撕那贱货的脸扯她的头发,反而自己坐地上捂着脸哭起来。日她妈的,你说那乡下女人怎么能勾引老板呢!
有打伞的顾客提着雨滴滴的伞从她们身边经过,桃儿想像着谢老板痛哭的样子,也忍不住泪眼朦胧。她想起几次她们俩去进货,谢老板用她单薄的肩膀扛着货、胳膊里还挟着装货的塑料袋子,她汗流浃背地走过来,愧疚地笑问桃儿饿了吧?想起她有几次下班后,从厂里带回小楠喜欢吃的酸菜扣肉……
桃儿擦了擦眼泪问,那后来他们离婚后,那男的去了哪?那打工的乡下女人呢?
这下轮到桔子吃惊了,哎哟,你真不知道啊!红城商港一进门往左拐,最大的门面,有两层楼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时装店呀!唉,他们俩的男孩都有一岁多了,那小屁孩长得跟他骚货妈像一嘴巴子刷出来的,长得怪好看的!
桔子走的时候就说今天还真做不了什么生意了。唉,反正我今天卖了一百多块钱,够房租了……那乡下女人不怀孕什么事都没有,最多万把块钱就可以打发了。可她偏偏怀了孩子了……唉,我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
说起孩子,桔子就有了说不完的话,那骚货威胁小楠的哥哥,要是他不离婚,她就死在杨门淑女门口!可门口有树可以上吊吗?这周围有卖农药的吗?没有哇!可你谢姐怕弄出人命来,一个月不到就答应了离婚。桔子说完,站起身上拍拍屁股,拍得她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她刚走进她的小店铺,店堂的灯就亮了。
桃儿目送桔子远去,她迫不及待地推开储藏室的门。她知道,现在放着小楠的折叠竹躺椅的地方,原来应该放着一条长沙发。沙发上的一对男女面对突然推门而入的老板娘,惊恐万状地夺路而逃。谢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桃儿仿佛看见她扶着门框软软地蹲下去,泪水从她的指缝里往外流。
桃儿的眼前浮现出玉桥0k厅的情景,她和伟岸紧紧地拥抱在温馨而窄小的包厢里,时间在音乐声中随着字幕轻轻地流淌着……
这时,她听到了谢姐的声音。桃儿,你在后面吗?今天早点关门去看小楠,要不我们到路上去吃点东西吧!顺便也给她带一点好吃的。外面还在下呢!天气预报说,明天就晴了。
桃儿用纸巾擦了擦泪花花的眼睛,顺手提起两件衣服从储藏室走出来,她欢快地叫一声,我在这儿,谢姐。我们去梅台巷吃米粉吧,跟小楠带几个烤乳鸽去,她可喜欢吃那家的乳鸽了。哦,我们去看小楠啰,看小宝宝啰!
谢老板按亮店堂的灯,微笑着瞥桃儿一眼说,看把你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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