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生的山河岁月
我的阿爸素来是个仗义豪爽的西北汉,热情开朗,满面春风,善于交际,亦擅经商。我自幼跟随阿爸,养成些许江湖习气。因是家中长女又天性亲和,在家极受宠爱,因此,父亲待人接物并不避我,因我是女孩儿,非有心栽培于此,而仅仅是做了以他平日行事之道浸染教化于我日常礼仪的打算。
此次回家,时隔半年有余,因此也错过了今冬唯一一次大雪,着实有几分遗憾。人们常说,西安啊,一下雪就变成了长安。而我如今去海边求学,却已没甚机会时常瞧见这雪中的古都是何等的风姿绰约。我家在关中道,秦岭以北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小城,这里冬夏分明而漫长。往年冬天,总喜欢和阿爸以及几位叔叔饮酒聊天。当然是黄酒,度数不高,却十分浓甜,他并不爱饮这般无味的酒,实属陪我玩乐罢了。同是文科出身的我两,还总喜欢考察对方的历史文学知识,冷不丁背几首宋词唐诗就让我接下句。随着我慢慢长大,他开始教我一些为人处世之道,又或经商的大道理。我一般总不耐烦,觉得跟我没甚关系,当时年少轻狂还总嬉皮笑脸地一度自诩,“别人修圆满,我修虚空;别人修的是人间沧桑道,那我偏偏修自在逍遥道。”阿爸脸上总是无奈的笑着,有时也会笑骂两句“这人间道岂是你想修那条就能做主的,切莫辜负上天给你的这份灵气。”
可今天我要讲的并非我那阿爸,而是一位老书生的山河岁月。看客们千万莫觉得我废话忒多,尤其前两段。俗话说,这人间因果福报,风云际会皆是如此。前两段,算是因,也能作果罢。这故事要从十七年前讲起,当时,我阿爸带着年仅八个月大的我来到县城自立门户,白手起家。因着他的性子豪爽,乐于助人,也颇有几分魄力,于是结识了一位正值退休档口的老校长,两人颇有惺惺相惜的感觉,甚至后来成为了忘年之交。也就是今天的主人公。
都说,书生清傲,商人狡黠,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类人,可是我们两家关系一好,就好了十七年,直到两家的小娃娃都长成了翩翩少年郎和亭亭玉立女。此处有些许夸张,熟悉我和那个小娃娃的人请保持沉默,谢谢。 说来,我奶奶在我小时候找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女娃娃没什么大本事,发不了大财,但就是贵人运特别好,走哪都有人帮。以前总觉得这算卦人胡诌,无非骗得几个钱财养家糊口。直到后来一直幸运的顺风顺水的长大,才感谢命运的馈赠,当然也得亏我阿爸的金刚罩式保护和我奶奶整日的拜佛求神,不过我倒是真的也觉得那些话并非妄语。别的不说,也说不完,可这老书生,于我,简直可以算人生最大的贵人了吧。我八个月大就认得他了,一会开口说话,就喊他爷爷。幼儿园时与他家的那个小娃娃关系要好,便整日待他家里玩儿,一天三顿我两顿都在老书生家里吃了。每次回家的时候,老书生怕我人小摔着都会把我抱下楼,然后我就没心没肺地跑回家,直到有次被我那凶悍的阿妈撞见,回家严厉批评了我一顿,说什么不尊老爱幼。好吧,我承认我只是做到了最后两个字。不过,由此可见,这位老书生自小便待我十分亲厚,我真的是十分感激,不胜言语。
我从八岁开始,开始去老书生家里做功课。一来是,我性子散漫贪玩无心功课,二来是因为,老书生家的小娃娃一个人做功课有点孤独,于是两家大人一商量,从此开始了我漫长地跑向好学生行列的道路。这条路,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时间并不算长,因初初长成的孩儿们记性都不大好,总是心无旁骛的向前,只有经历风霜的中年老年才开始回忆开始后顾。于是,很多个日子里动人的细节,总被辜负,被虚掷,有意或无意。后来想起的关于老书生的,好像就是他讲题时的耐心,带着笑意的循循善诱,又或批改家庭作业时的紧锁眉头,侍弄花草时的快意潇洒…老书生将后半生的时光全力倾注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只管各自南北东西,从未想过他会不会寂寞。十年的岁月,我们都似乎已觉得这些日日夜夜的付出再自然不过,只当他是一个最严厉又些许古板的师父,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畏惧他尊重他,却并不懂他。直到后来终于游子思乡回望,已是山高水远。
老书生传奇的并不是,他一手带出了三个全县前十名的孩子,而是他的身世。他出生的时候,中国还在抗日时期,同那个时代的风云诡谲一般,老书生的身世亦非同寻常。他的生父是一位国民党将军,曾和蒋介石同志同桌吃饭共议国事的一位上将,甚至现在在台湾仍有他老父亲的祠堂。老书生也算是高干子弟与将门之后了,只是命运弄人,内战爆发,老书生和母亲一起留在了内地,隐姓埋名地安居于这个小城。后来因为,他的家庭背景,当时已任校长的他多次被审查,甚至往往是他在上课的时候就被领导劝退回家,幸而最后,他坚持了下来,成为了一届极其认真负责的校长,被他所在任那几届学生至今所称道挂念。我曾见过老书生年幼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的老书生穿着小皮鞋,白色衬衫和小西服,眼神灵气,高干子弟的傲气与不凡一眼便可看出。老书生也总喜欢与我们小孩子家回忆他幼时的日常生活,我们只觉得十分传奇,像是日日在听旧时的大家庭故事一般。十几岁的年纪,本是天之骄子的他突逢家中巨变,一时总难以接受。曾有日少年的他陷入魔障无法自拔,后来大醉一场也就想通了,无非“好好活着,像样的活着,便是对先人最大的敬意。
于是,这个少年开始自己缝补他的那颗伤痕斑驳的心,开始这世界最孤独的一场跋涉。后来他给他的孙儿们讲他初中时候初来到这里受的苦,以及他学习时艰难环境下的不服输,他讲他工作后不怀好意的人对他的刁难,他讲那些经历的山河岁月,他讲属于他自己的一生潇洒与成败。从一个耀眼的贵族子弟到平常人家的青涩少年,到受人敬重的名师,到振兴了一个学校的校长。那是旁人无法复制只能艳羡的一生。一切纠葛与释怀都因为这不平凡的过去,而这过去,也已过去太久太久。我们只能静静地听着,然后,再把那些东西放进我们的心里,去相信静水流深。
如所有贵族世家的子弟一般,老书生对生活很讲究,永远以一种干净整洁,衣衫得体的形象示人。他喜欢穿皮鞋,像老绅士一样,我时常见他仔细打理他的皮鞋,擦拭,上油,耐心而悠闲。皮鞋从不落灰,夏日带帽,冬日围巾,出行骑车永远戴一副白色丝光手套,活得十分体面有尊严。他的字体我倒学了个七八分,但阿爸总说我的字没有老书生的气度,因为那种苍劲有力是需要岁月沉淀的。老书生,喜好古体文言,现在也与时俱进,开始玩微信,不过,发信息依旧是简短明了的古体文言。于我们孙儿,也总礼仪相称,十分注意措辞。说了这么多,忽然发现好像我们三个身上他的影子不少呢。如今,我们三儿饶是底下肆意胡闹,面上的言谈礼仪亦能伪装的滴水不漏来。因着,幼时轻狂,又心中实在无甚欲求,便三人都偏好这逍遥道,如今长大几分,去这世上其他地方走了一遭,到底明白了些许这世间事。只是叹一句,世事如棋,无人不在局中。
今年从威海回来的时候,给老书生带了条韩国围巾,看得出来老书生很喜欢,我就觉得我一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那天,他来我家聊天解闷的时候,让我猜他多大年纪了,我猜不出。他笑着摆摆手,说,你爷爷我今年都77啦。一时之间竟有点难以置信,英雄总会迟暮的吧,岁月谁也挡不住。可是我给他斟茶的时候,他接杯子的手一直在抖,我突然就有点难受。
现在的老书生,很爱笑了。说我和他家那个小娃娃是,一个垂目严肃却天性纯净,一个抬眼满腹机灵而笑容天真。如今我两都已同窗十几载,时常暗中较劲,互相追赶,不过人生得一知己实属快意之幸事。归来也聚,竟有同样心思,大概都懂得了,闲散总要除,世事总要入。这才是少年白衣怒马,春风得意的侠气。
不管怎样,老书生的山河岁月,需要我们这些他眼里不成货的孙儿一起来为他挥毫出下篇罢。
图文皆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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