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件人:Lisa
发件人:峰子
左眼的视网膜
2012-11-11 23:48:52
亲爱的丽莎:
你说你正在整理资料,写一部关于“视神经与心理变态渊源及关联”的研究论文,还准备读博士,我听了之后既感到钦佩,又为你高兴。这个年头,像你这样年届不惑的女子,基本上有铁饭碗就踏踏实实守着铁饭碗遥想退休了,没铁饭碗的也浑浑噩噩耗着很难再有雄心壮志了。你做了多年稳稳当当的神经科主任医生,不知足,不嫌累,还有额外的雅兴和旺盛的精力搞研究,在我看来实属奇女子。
是的,对于神经学和心理学,我一度兴趣浓厚。但公鸡翅膀扑腾得再好,也飞不上天,兴趣终究只是兴趣,较不得真。所以你让我对你的研究课题提些看法,我是一身冷汗,不知从哪提起。
我想,看法就不必提了。眼下,我倒要给你详细提供一个案例。我认为这个案例跟你的研究命题正相符,并且是独家的,世界范围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享有,你看看能否酌情用作研究的范本。
案情比较复杂,并且岁月悠久,所以这封邮件可能得写很长,我最好分章节陈述。
还是从头说起吧。
(一)
现在是二一二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光棍节。
五岁那年,右眼受伤之后,每当我回想起那桩往事,我的左眼就能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窈窕女子,清晰得仿佛黏在那片视 网膜上。
据说人的记忆上限是五岁,再早,人就跟畜生没什么分别了,甚至还不如畜生,很多畜生长到五岁的时候,比人类通人性多了,例如狗和马,例如猴子。我也能记起五岁的事儿,但不论我怎么回忆,真正能记起的事儿,只有两件,一是我知道五岁那年我尿床,大冬天大半夜的,我毫无顾忌地尿在厚厚的床铺上,恰好尿完,就热乎乎地醒了,我妈开灯起来,替我换上一条秋裤,在我身下垫一块毛毯,然后翌日一早就出去给我晒褥子。那年开始,我的褥子和床单上,长年总有一大块“地图”,直到我上初中。我妈说,都快长胡子了还尿床,你脑袋里面缺根堵尿的筋。我能记得的第二件事儿,就是我在五岁那年险些让我妈给摔死。现在说这件事儿,我回忆得已经不再那么清晰,都三十个年头过去了,我也早就成了一个独眼龙。
我妈当然不是存心想把我摔死。我妈一辈子疼孩子,直到如今她快七十了,我也一把岁数了,她还担心我出门能否找着回家的路,天凉了我有没有往自己身上多添件衣服。我得说,一切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总是相互连带、互为关联的。佛家认为,一人犯罪,天下万民皆同罪,是有些来头的,虽然你知道我并不参禅信佛。我妈当年生我姐,几近难产,连哭带叫足足生了二十四小时,终于生下来,于是发誓再也不生孩子了,打死也不生了。后来想,有女孩没男孩,家里总仿佛缺点什么,于是又生了我。我妈说,她感觉快要生了,想赶在我爸下班回来之前把晚饭做好,十分钟前她还从屋外担水,十分钟后我脑袋已经自己出来了,她还没来得及爬上床。因此,我的整个出生过程显得极其善解人意。相比之下,把我领大却相当麻烦。我姐从断奶开始,就同我老太也就是我奶奶的妈难分难舍,所以她跟着老太,直跟到念小学三年级,才重返家门。我妈在我们镇上一家民营服装厂上班,在那个年代,这是一只比我爸的民办教师职业更珍贵的金饭碗,并非谁都轻易能进,得有手艺,得人托人。我妈先是拿米汤以及奶水,亲手把我浇灌到两岁开外,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好说歹说,把我托付给我奶奶。我妈每天出门之前,要把三样东西交到我奶奶手里,两只生鸡蛋、五毛钱、我,其中鸡蛋是我一天的营养品,钱是给我奶奶的领养费。我奶奶始终端坐,拉长面孔,母仪天下,我妈强作笑容,临走前叫我口齿不清地跟她说“再会”。我奶奶前后领了我两个月,就腻烦了,把我还给了我妈。我奶奶在成为基督徒之前,早年做过一些在家人看来很不贤惠的事儿,不待见自己的孙子算是其中一件。于是我妈把我送到上海我外婆手里。过了一年,我妈去看我,我早已不认识她。我外婆说,你妈来了,快叫妈。我说,阿姨!我妈说,我是你妈,快叫妈。我说,阿姨!我妈顿时有点伤感,说,算了,还是带回去我自己领吧。于是我开始被我妈用自行车载着,我坐在我妈前面的小车凳上,每天跟她去服装厂,度过了入学前重要的一段童年岁月。
你注意到没有,我述说这一段看似无关弘旨的家史,一连用了好多个“于是”。这些“于是”,把一系列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都串联在了一块儿,引向最后一个“于是”。事情也就是从这最后一个“于是”发生的。
(二)
我妈骑自行车带我去服装厂,每天临近镇上时,都要经过一条溪水。这条溪水看着其貌不扬,实际上并非等闲之辈,它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苕溪,宋朝四大书法家之一的米芾,写过一篇流芳百世的《苕溪诗》,指的正是它。关于这条溪水,我还会在我的一个长篇小说里详细说到。苕溪在我老家安吉境内,静静地躺了很多年,静静地淌向大上海,冥冥中指向我成年之后的去向。
苕溪镇就生长在苕溪的一边儿,溪岸突然高起五六米,形成悬崖,悬崖上修了条并不宽阔的水泥路,几乎跟苕溪镇一样长。路两旁的小商铺小商店,断断续续缀成排,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在两旁商店的夹道里赶集。整条苕溪街分为上街、中街和下街,我妈上班的服装厂在下街,因此我妈骑车载我入了镇以后,还要骑很长一段路。上街与中街、中街与下街之间没有商店,我坐在我妈的自行车上,能够望见右手边赤裸裸的水泥悬崖,以及悬崖下面赤裸裸的溪水。每逢旱季,溪水会变浅,露出溪床,溪床上满是卵石,卵石缝里间或看得见晒干的小鱼小蟹。
直到我们出事儿之前,镇政府似乎从未想过给那几处赤裸的悬崖按上栏杆。我妈后来说,骑了那么多年车,上了那么多趟街,过了那么多回悬崖,那天早上一准儿是中了邪,没跟人撞着、没磕着绊着、车龙头也没坏,她在从中街骑到下街的时候,就这么突然往悬崖直冲而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子飞了起来,飞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苕溪就在眼前,比往常出奇的近。我们飞了好久,然后突然向下坠去,坠的时候,我看到溪床上的卵石扑面而来,卵石越来越大,大到宛如馒头,然后我就遇到一次史无前例的巨大震动,我睡在了溪床上。在巨大的震动到来之前,我妈用右手本能地托住我幼嫩的身子,因此准确地说,我最终是半拉身体睡在我妈的右臂上,但这依然没能阻止我的右脸颊重重地敲在溪床上。我很不舒服地睡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我听见我妈的声音,她在喃喃地唤我名字,唤了三声,或者四声,都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我的听觉迷糊,还是我妈的声音本来就迷糊。我听到我妈唤我,就使劲儿睁眼,想让自己看到点东西,却只看到右脸颊近旁的几块卵石。过了不知多久,我又依稀看到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似乎很白净,跟我妈差不多年轻,跟我妈差不多好看,但不是我妈。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我只能察觉她把我捧了起来,抱在胸前,然后很快地走动。我被抱着,看不见她的身子,但我认为她是个窈窕的女人。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窈窕”这个含意精微的词,可我当时感觉就是这样。既然我的身体脱离了溪床,我的脸颊脱离了卵石,我顿时舒服很多。我又迷迷糊糊看了这个窈窕女人一眼,终于放心大胆地失去了所有意识。
(三)
多年以来,我总在琢磨却琢磨不透的一个问题是,人的身体除了大脑,是否还有其他部位具有记忆功能?好比女人怀孕这件事儿,医学上说,女人的子宫就具有记忆功能,假如去年十月不慎流产,那么今年十月也得当心了,一不留神还会流产,所谓的习惯性流产,大多发生在差不多的月份。又好比我们的胃,据说也有记忆功能,假如你有胃病,今天你什么时候感到饿,明天你也会差不多的时候饿,后天也是,就像你的肚子里长了一台准确的闹钟。我个人对这两种记忆功能持严重否定态度,我认为都牵强得很,子宫也好,胃也好,它们充其量不过简单重复一种类似“记忆枕”的现象而已。视网膜却不同,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视网膜真会变得像大脑一样能记事儿,并且还会呈现出一种动态化记忆,仿佛电影一样,把情境向前推进。我原本有十足充分的依据来证明这件事儿,只可惜我没法把这些依据清爽地摆在你面前,让你看这看那,让你眼见为实,因为这现象发生在我自己的视网膜上。我想,自有人类以来,也许只有我的视网膜被证实具有真正的记忆功能,而能够证实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怀疑即便把我的左眼球摘下来,让它脱离大脑,它依然可以记住那个救我的女人。
跟影片里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样,当我再睁眼,先是影影绰绰看到自己躺在一间房间里,房间里满是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离我近些,有的离我远些。等到他们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首先看到我爸的脸,他就坐在我的床沿上,然后我逐次看到叔叔、婶婶、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小姑、小姑夫,以及奶奶,或许还有其他人,我忘了。我刚睁开眼,他们一个个突然都向我围拢过来,显得很高兴,却让我有点惊恐。我问我爸,妈呢?妈去哪里了?我爸指了指旁边,说,你妈在那。我稍稍扭头,见我妈正躺在房间里另一张床上,右手臂上绑着白布,这会儿像是睡着了。我说,我和妈为什么要睡这里?为什么我身上好痛?为什么要把我这只眼睛扎起来?
那天,我第一次有了医院的概念,此后一直不喜欢医院那股刺鼻的味道,还有那种苍白的颜色,它们都会让我感到莫名的心慌。但我喜欢被很多人围拢着,那种隆重的气氛让我觉得自己备受重视。
很久以后我知道,我和我妈摔下悬崖被人救进医院,昏迷了差不多一整天。我妈醒过一次,又睡了,我睡得更久一些。我妈托住我身体的那条右臂,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的右脸颊敲在溪床上,有一块卵石击中我的右眼,造成暂时性失明。我又问过我妈,那个抱我上来的女人是谁?悬崖那么高,她是怎么下来又上去的?我妈说,她也隐约感觉有个年轻女人抱起我,随后又有三四个男人,把我妈抬起来,但她也没看见那女人的模样。我爸说,把我们送进镇医院不久,年轻女人就匆匆走了,留下那三个救我妈的男人,等他接到通知赶过来。一个男人说,那女人应该不住本镇,那天一清早,我开了铺子门,到崖边活动活动筋骨,我注意到她走在苕溪岸上,看样子是准备摆渡到对岸,后来远远地望见她手上多了个小孩,一边往回跑,一边冲着悬崖上面大叫“救命”,我再看,看见她跑过来的身后,还躺着一个人,于是我叫了隔壁两个弟兄,赶紧一块儿下去。一个男人说,一开始我也看到她了,好像的确不是本镇人,没怎么见过,但我记得她是从我们店门口经过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跑下面去了,我估计是她看到出事儿,直接从崖上跳下去的,你没见她自己也一瘸一拐的么?另一个男人说,我倒什么也没看见,是你们敲门叫我,我才知道,我记得她原本是本镇的人,后来嫁出去了,我也吃不太准。
关于那个女人,这是那天仅存的证词,多年以来被我爸反复重述,我每次听着,都仿佛在听阿加莎小说的某一段侦探情节,矛盾重重,扑朔迷离,难以捉摸。很显然,这个窈窕的年轻女人,从开始就没想过知恩图报,而那三个男人临走时,我爸好歹每人给了他们五块钱作为答谢。我和我妈出院之后,我爸妈他们没在镇上张贴布告,悬赏知情者什么的,以至于今后我想起这件往事和这个女人,再想报答一番,就几乎没有可能性。但事情并没结束,甚至到目前为止,上述一切还只是个漫长的引子,我得花点篇幅再说说之后的怪事儿,也是你最关心的事儿,否则这篇陈述对你来说也太无聊了。
(四)
我前面说过,我的视网膜拥有举世罕见的记忆功能,起初我自己也没太在意。不管怎样,我的确看过那个女人两眼。我想,我的右眼从坠落那会儿开始就摔伤了,所以我应该是用左眼看到她的。出院后,我时不时还会想起那次奇特的飞行,那次猛烈的坠落,我一想起那件事儿,特别是黑夜里躺在床上,我的左眼就会再次浮现那个女人的形象,三十来岁白白净净的,窈窕的,真真地站在我面前。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那种叫“西洋景”的玩具?一个小塑料匣子,匣子里面有个小转盘,转盘是底片做的,底片上有各种画面,你把一只眼睛贴近匣子上的小孔,连续摁动盒子上端那个按钮,底片就随之转动,你就能清晰地看到一幅幅美妙的画面,有动物,有风景,有人。那个总是浮现在我面前的女人,就仿佛西洋景那样清晰,那样亲近,我左眼的视网膜就仿佛底片。开始,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有意去回忆我摔下悬崖那件事儿,女人随即就浮现在我的左眼,黑暗里我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着。后来,只要我对那件事儿稍稍闪过一念,女人就来了。我渐渐闹不清,是因为想起那件事儿而重新看到那个女人,还是因为看到那个女人而再次想起那件事儿。日复一日,我渐渐觉得有点厌烦,我试图摆脱她,这个曾经救过我的窈窕女人。我竭尽所能地不去回想那件事儿,但是不行,她依然在黑夜里,在我闭眼的时候,如期出现。
我把这件怪事儿告诉我妈,我妈说,是幻觉,每个人都会产生一些幻觉,有的人凭空看见大楼,有的凭空看见自己的祖宗,我偶尔还会看见十一岁时去世的爸爸,你别再去想它,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想,幻觉就没了。我说,没用的,我努力试过,我再怎么不想,她还是会在。我妈就带我去看眼科医生。医生检查了很久,对我妈说,你儿子眼睛基本健康,除了右眼因为受过伤,视力比左眼稍差,大致无碍,建议再去看看神经科。我妈又带我去看了神经科医生。医生说,你儿子有轻微的神经衰弱,时间久了会影响睡眠,导致学习下降,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我妈于是放心地带我回去。
我对我妈说,要不咱们去找那个救我的女人吧,找到她,也许我就好了。我妈生气地说,你这孩子,好几年过去了,到哪找去,要找,那年就找了,你这孩子能不能懂点事儿,别这么折腾,你又不是生病!但我自己隐约认为,我这情况可能比任何生病更棘手。过了一会儿,我妈又柔声说,其实当年是该找到那个女人,好好答谢答谢她,但是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你一路上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对你很重要,你却看她一眼,擦肩而过,再也不会记起,有的人无关轻重,你搭上了,就是一辈子,就像我跟你爸。我听我妈跟我说这些,当时觉得很玄乎,而且跟我琢磨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儿,我就不作声了。后来我再没跟任何人说起我左眼看到那个女人的事儿。
(五)
我开始让自己习惯于左眼看到的一切。凡事习惯就好,就好像起床之后要尿尿,出门会看见灿烂的阳光那般自然。我把贴在我左眼视网膜上的那个女人,当作我日常起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天醒来,我先不急着睁眼,我想想那件事儿,看她一眼。每天上床,我先不急着入睡,我再想想那件事儿,再看她一眼。我跟这个女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朝夕聚首,就像一名虔敬基督徒的早晚祷告。我这样做了以后,就不再感到厌烦。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需要开着灯睡觉,我终于又能重新关掉灯,闭上眼睛迎接黑夜。大约在十岁左右,我已经彻底习惯了我的左眼。
是的,我爱看书,这你知道。之后的悠久岁月里,随着我的马齿徒增,我的阅读范围越来越广,除了从小就被我爸打下的诗歌和历史的幼功,我又四处物色各种心理学和神经学著作来读,我读得真不少,我熟悉心理学的各门各派和整个发展历程,我了解一些基本的神经病理,尤其视神经,我甚至依稀读懂了心理与神经的关系,但不论我如何深入研究,我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左眼会永久性地凭空看见那个女人。尤其令我诧异的是,在我的右眼失明之前,大约有七八年之久,她在我眼前的形象一直呈现着“动态化记忆”,也就是我前面所说,仿佛电影一样,把情境往前推进,或者突然闪回到过去,你能想象么?换句话说,通过左眼,我看到了她多年的遭遇,多年的演变,多年的生活主旋律,如同她就在我的身边一样。我因此彻底放弃了对这种现象的追究,我觉得一定存在着某种力量在操纵这一切,决非书本和所谓的科学能够解释。
我有长年写日记的习惯,我写了二十多年。其中在那段七八年时间里,我零零碎碎顺带记下了我所看到的那个女人,她是如何在我眼前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变得不同的。这部分日记,我想哪天我愿意整理出来时,兴许会比现在这封邮件更加对你有用。下面,我可以逐年先挑一些最重要的内容,摘录给你看,虽然是八年里面的九牛一毛,你不妨就当作连续的八天日记来看吧,你足以体会到,当这样一组情境多年不断地持续出现在你眼前,是何等怪异的事儿。我们就从二零零零年开始,那一年我二十三岁,那一天,事情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变得跟以往迥异:
二零零零年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明天就是周末,我非但丝毫没有喜悦感,反而有些慌乱。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没法跟任何人说,没人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中午,我仰在电脑椅上打了个盹儿,似乎刚闭上眼,就看到了她。看到她没什么好奇怪的,算起来,都过去十八个年头了吧?早已数不清见过她多少回了。问题是,我从没在白天见过她,这是头一回,在我们单位的工作间里。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让我感到诧异和慌乱的是,今天她出现在我眼前,突然不再是我多年熟悉的那个年轻少妇,而是几乎成了一个老太婆,看着总有五十多岁吧,满目憔悴的样子,但身姿居然还显窈窕,我还认得出是她。以往看到她,只是一个清晰的形体面貌,很少见到表情。今天看到她,却仿佛看电影。这个巨大的差异,没有任何预兆就发生了,我顿时神经紧张,手足无措。我看到她在一间屋子里做着家务,一个比她年纪略大的男人,正指着她破口大骂,她只顾低着头,一声不吭。当我听到那男人骂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贱女人!你克死了你以前那个男人,又想克死我么?”我突然就醒了。我看了下对面墙上的钟,才睡了五分钟。我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回不过神来。阿光走过来见我这表情,问了句:“干嘛呢?睡傻啦你!”我猛地晃了下脑袋,说:“没事儿。”……
(六)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三日 星期四
现在是夜里一点半,我从梦里惊醒,我又梦见她被她男人打。每次她被打的时候,我都恨不得上去抽那个男人,可是我迈不开腿。我心里着急,一急就醒了。
……他们这么长年累月地吵架,在我看来还不如离了拉倒。老家那里就是这样,大多数人的婚姻,最后都没有恩爱可言,只不过拉拉扯扯凑合着过,拖到死而已。他俩每次吵架的起因都不一样,但每次都会归结到同样一个话题上去,以至于俩人都忘了一开始为什么吵。这次只因为她不慎摔碎了一只盘子,男人甩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没有沉默,她一边捂着脸,一边气愤地冲他大嚷,反应出乎我意料地激烈:“你凭什么打我?不就一只破盘子吗?还是我嫁给你时自己带过来的,碎了就碎了,你至于打我吗!”
“你就别提嫁给我的事儿了!”男的说,“你以前做过什么事儿自己清楚,你嫁过来,背着我又做过什么事儿自己也清楚!”
女的越发气急败坏:“我做什么事儿了!我做什么事儿了!嫁给你这么些年,哪儿没把你伺候舒坦了?啊?”
“是啊,把别的男人也伺候得够舒坦。”男的这时候嗓门突然有点缓和下来。
“你个王八蛋!”女的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了!你太伤人了……”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当初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会自己惹上你?”
“我怎么招惹人家了,我招惹谁了?”
“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有名有姓,都传到你们苕溪镇上去了,怎么就不说别人偏说你呢?”
“他们哪只眼睛看到我跟葛老三偷情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也太相信那些闲言碎语了……再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葛老三这臭流氓也淹死了,你怎么就一辈子惦记个没完没了呢!”
“过去多少年也是你做出的事儿,我他妈做了王八!我他妈做了王八还不能说了是吧?你这个贱骨头的女人!”
男的说着又情绪激动起来,又要上去打他女人,我本能地想冲上去拦住,却无论如何提不起腿,我心里焦急万分,于是突然醒了过来……
二零零二年三月八日 星期五
在这一周出差的日子里,我一天都没见到过她,除了开会还是开会,会后是应酬,喝酒,扯淡,丝毫没有闲暇时间供我胡思乱想。今天是会议最后一天,晚上就飞回了上海。下午我溜进酒店小憩,闭上眼,很自然地浮想联翩,很自然地想起那件事儿,很自然地再次见到她,好像她在我眼前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但是今天看得并不真切,只大概见她额头上系着一条白纱布,侧身跪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闹哄哄的,有不同的声音在嘤嘤地哭,有不同的人在高声说话,时不时有人从大门进来,每进来一个人,她就站起身迎接一次,突然放声大哭一次,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说:“XX啊,二舅来看你了呀!”“XX啊,老姨来看你了呀!”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我始终听不清她所哭的这个人的名字。在她起身迎客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脸,虽然十分憔悴,虽然满是泪水,但显然没有那么苍老,顶多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即便是悲伤,也没能掩盖住她的风韵。我努力地打量那间屋子,是我从前没见过的屋子,屋子正中间,就在她的身前,停放着一只黑色棺材,屋子最里面,是一张供桌,桌上燃着香火,摆放着各种水果。我再往上看,看到满是斑点的墙上悬挂着一个四十来岁男人的黑白画像,却不是一直打她的那个男人。我正猜想着这男人是不是她前夫,是怎么死掉的,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九日 星期日
今天照例去教堂礼拜。
我说“照例”,其实早已愧对我的上帝。我已经连续三个礼拜天没去教堂了,自去年接受洗礼以来,从未间隔过这么久。我感觉心里不踏实,所以今天没去我们家庭教会,特地去了一次国际礼拜堂,我希望在那所著名而肃穆的大教堂里,通过静心的晨祷向神悔罪,然后从牧师的布道里听到点儿新的启示。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对,却还是去了。我做了半小时祷告,唱了三首赞美诗,感觉很好,但牧师的布道是出乎意料的枯燥乏味,我居然听睡着了……
她出现的时候,我忘了自己身在教堂,我完全被看到的场景吸引了。她站在一间看起来不算很小的玩具车间,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缝一只毛绒绒的小浣熊。车间里灯火通亮,到处摆满了毛公仔,有哈巴狗,有流氓兔,有长颈鹿,有的是成型的,有的是半成品。没过多久,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又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开外,有些派头,但看着多少有点贼,尤其在看她的时候,眉目间流露出一股淫邪,总之令我十分讨厌。
她拖泥带水跟这男的走进一间办公室,有酒,有烟,有沙发,是那种土包子老板的摆设作风。她一进来,他就转身把门拧上,然后走到他那张破旧的大办公桌前,靠在桌沿,面带淫邪地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她站在距离他两米外的门边,一动不动,也不抬头。
他继续说:“行了,也该想得差不多了!……你说你吧,自从没了男人,从白水湾嫁过来,嫁给你们家臭老金一年多,你到底得到了什么?就连来我的玩具厂上班,还是托了我爸这个老村长的福,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但是你放心,我决不会抢他臭老金的女人,只要你肯答应我,我早跟你说过,你就在我这厂里做个主任,多好?还用的着跟他们一样起早摸黑加班熬夜么?”他这么说了半天,她依旧不抬头。他见她一动不动,越发兴起,朝她走近了两步,竟兀自拉下裤子拉链,掏出下面那物件儿,明晃晃在她面前耸立起来,正好立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她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原本低下的脑袋猛地抬起来,瞪着他直视了很久,终于气愤地说:“葛老三我告诉你,我看在你是我老板,所以这么长时间来,一直躲着你,给你面子,可你也未免太无耻了!我虽然做过寡妇,虽然改嫁到你们金水湾来,也没嫁到多富贵的男人,但我还不至于为了你这种人,被人戳脊梁骨。我早就想过了,只要你再跟我耍一次流氓,我就不会在你这厂里干了!葛老三,你也是有家庭有妻儿的人,我劝你还是别犯糊涂了,没什么意思!”
她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转身开门就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的工作服。葛老三仿佛有点懵,愣了一会儿神,等到她几乎走出了厂房,才冲到办公室门口骂:“给我滚!老子这里不要你这种人!……”停了一停,还想再骂点儿什么,好像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来骂,于是冲着车间大嚷一声:“看什么看!干你们的活!”又钻进办公室,重重地摔上门。
我被“砰”的一记摔门声震醒,发觉牧师的布道还在进行。我暗暗问自己:
“我他妈这是在干嘛呢?”
……
二零零四年五月八日 星期六
劳动节后第一天,主要工作基本是开会。先是整整一上午月度例会,接着是外出,听了整整一下午广告行业论坛。听到后半场,困倦不可阻挡地袭来,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睡着的,以至她出现的时候,恍惚间,我以为她也跑进了会场。
她家门口来了好些人,全是左邻右里,来看热闹的,看她夫妻俩吵架。之前没见他俩这么大动干戈地吵过,臭老金大约是听到了风声,披着件衬衫,右手夹了根烟,时不时指了她骂,一口一个“葛老三这畜生”。她站在那一堆人里,时不时有点儿愣神。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儿,蹲在地上掰弄手指。每次听到“葛老三”这三个字,她就回过神来,同样指了臭老金大吼大嚷,坚决表明自己跟葛老三无染的立场以及事实。她说:“你自己到玩具厂去问!你去问随便哪个人,我还在厂里上班的时候,跟葛老三总共说过几句话!有谁亲眼看到我跟葛老三上床了?如果有人看到,我情愿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葛老三……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不说话也不代表没事情!” 臭老金以一种很难反驳的推论说,“没人看到又怎样?没人看到才叫偷人!”这话显然刺伤了她,她“哇”的一声,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跟地上的男孩儿一样蹲了下去。男孩儿这时候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轻轻地跟她蹲在一起。男人猛吸了一口烟:“哭,哭有个屌用!也不嫌羞耻……再哭,你们母子俩都给我滚回苕溪镇去!反正这孩子也不姓金!”
臭老金说出这句狠话之后,我看到左邻右里竟鼓起掌来。我感到纳闷儿,使劲挺了挺腰杆儿,等到确信自己眼睛完全睁开,我看到论坛的台上,主持人宣布下一位嘉宾发言……
二零零五年四月六日 星期三
粗粗统计了一下,从四年前第一次在日记里零零碎碎写她开始,到今天早已成了惯例,怎么也有1200多天了吧?以平均每天300字最保守估计,仅仅记她就记了将近40万字,剔除那些类似的和重复的内容,编辑一下,润饰一下,怎么也够凑成一本20万字的书了吧?但是我很难界定这本书的性质,说不好究竟是日记还是小说,虽然在我眼里它是名副其实的真实纪录,但在别人看来,恐怕充其量只能算是纪实体的虚构。甚至连我自己也难以掌控这本书的内容,它的情节每天都在我眼里推进,在我笔下发展,可我从来不知道它会走向哪里。关于这个女人,她如此窈窕,如此善良,却又如此备受误解和羞辱,我不知道最终等待她的会是怎样一种命运。
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到苕溪镇。我没法确定我一直以来所看到的这个女人,和关于她的这一切,到底是我自己病态式的幻觉,还是真就那么存在着。我想,就算再回去,我也未必有勇气去证实这件事儿,就算去证实,也未必证实得了。我记得这个女人,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命运自始自终融入了我的命运,我这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就是她的历程。她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我却再也没离开她。
我偶尔疑惑,对于这个我连面都未曾好好见过一次的女人,我所产生的那种感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莫名其妙的感情?起先似乎是感激,后来是同情,再后来又像是掺了点儿厌恶。我同样说不清楚,那种感情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虚无飘渺的。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二零零六年八月十八日 星期五
郁闷的一天。
一整天都在情绪低落中度过。
清早,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我接连看见三个人的尸体,三个人都是男人,三个男人都跟她有关。他们就如同死在我的面前那么清晰。
看到的第一具尸体,那个男人我没见过,又仿佛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尸体抬到她家门口,摆放在草席上之前,我注意到他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烂了,一片血肉模糊。她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哭出来,就一个趔趄晕厥了过去。围观的人一阵哄闹,继而议论纷纷。我通过拼凑那些话语的碎片,大致知道,死去的男人在矿山做工,当天炸山的时候,他脚下慢了几步,一块山石飞来,不偏不倚击中他后脑勺,大伙儿眼瞅着他就在距离防空洞不到二十米处噗地卧倒,趴在地上再没起来,脑浆脑血碎了一地。在她晕厥的瞬间,我猛然回忆起,几年前我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只不过不是真人,而是她家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照片。现在想来,我看到照片那天,她应该正在为他猝死的前夫举办丧事。
看到的第二具尸体是葛老三。金水湾的村民把他从苕溪打捞上来,已经是他失踪后七天的事儿,他脑袋被水浸泡得跟熟透的南瓜一样大。他花大价钱买来的那艘个人快艇,稳稳当当地停泊在码头没开走,距离他被打捞的地方少说一千米,因此,尽管我听到村民们各自揣测,但直到最后也没人能参透他为什么会淹死在苕溪里,葛老三的死注定成为一个谜。除去葛老三的亲属,可以说,所有村民包括葛老三那家玩具厂的一百多号员工,都对他的死说不上伤心,半数以上都是冲着热闹而去,毕竟金水湾突然之间死了个有钱人,一家工厂突然死了个当家的。最高兴的怕是臭老金,我见他从葛老三家看完热闹,刚一到家就兴奋地点上一棵烟,幸灾乐祸地说:“死了死了,葛老三是真死了!你没看到那副惨样,哼哼!所以说坏事儿做多了,人不跟你算,天也要跟你算!”她就坐在一边摘菜,臭老金最后这一个“你”字,让她眉头皱了一下,终究一句茬没接,继续摘菜。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她一定没想到,很快就轮到自己的男人了。我看到的第三具尸体,正是她的第二个男人臭老金。臭老金也死得毫无悬念、毫无铺垫,非但他自己没有任何准备,别人也一样没有任何准备。跟前面俩人不同的是,臭老金基本可以说是死在他自己手上。我看得十分清楚,田里的人收割完一天的稻子,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臭老金正开始收拾自动收割机的橡胶电缆,他请来帮工的两个村民也正在田岸上,把装满稻谷的板车往回推。收割机的电缆分为独立的三根,用电时,三根必须同时勾住穿过半空的高压线,用完必须同时从高压线卸下。这个重复过多年的常识性动作,这次在臭老金竟失了手。当其中一根电缆率先掉落下来,掉在有积水的稻田里,高压电霎时就从臭老金赤裸的脚底走遍了他全身。等到帮工发觉他倒在田里,找来长竹竿,缠了毛巾,哆哆嗦嗦挑下其余两根电缆,臭老金的身躯早已被电击得走了形……
我没有看到她的任何表情就醒了。我觉得这一次她或许会平静一些,但也可能仍然哭得死去活来。
大好的清晨从三具尸体开始,让我整整一天都陷在阴郁的心情里,就连清晨的祷告也未能驱走这种阴郁……
(七)
二零零七年二月十五日 星期四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这几天睡觉前,每天只见她忙忙碌碌,收拾大菜园里的种种蔬菜,婆婆和儿子都帮着一块儿忙活,把萝卜、白菜、菠菜、荠菜等等,在屋里屋外码成一堆一堆,一部分留给自家过年用,大部分是第二天一早推到集市上去卖。也就是说,我这几天所看到的她,的的确确就是“现在”的她。臭老金被电触死已经半年,她看着越发显老,“窈窕”二字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用来形容她了。
近来我总在反复想,多年以来,所有我看见的这一切,到底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如果是虚幻的,为什么会如此连贯,又如此富有逻辑性?如果是真实的,那她现在过的该是一种何等悲凉的生活啊!究竟是什么原因,给了她这么凄惨、这么苦难的一种命运?这种命运真的是不可避免、不可扭转的么?
真希望今晚再见到她时,能看到一些以往没有看到过的光明景象,例如她生命的转机,例如暖暖的太阳底下她的笑容。
我忽然意识到,我几乎从来没见她认认真真展露过一个笑容。
关于她的日记,到这一年的这一天为止,就结束了,此后我再没记录过她,因为我再也没有平白无故通过我的左眼看见过她。如果她就此在我眼前消失,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我会努力假想出一片美好的未来,把她日后的生活在心里虚构得无比灿烂。
事实并非如此。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里写过那句你喜欢的话:“这世上真的就有那么一些事儿,真实得就连写成小说都觉着虚假。”事实上,在写下这一天的日记以后,我之所以没再凭空看见她,是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在距离我摔下苕溪镇的悬崖整整二十五年后,终于亲眼见到了她本人,并且,那一次的见面再一次改变了我自己的生活,让我自己变得更加不伦不类。
那一年我刚在上海过完一个隆重的三十岁生日。套用王朔在《动物凶猛》开头所写的:“在我三十岁后,我过上了倾心已久的体面生活。”我虽然没有娶妻生子,但我在上海有了一家自己的营销咨询公司,我生意还不错,因此我在上海介于市区和郊区的地段,买了一套复式现房,我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上午给公司开了一个年度总结会,下午就开车奔赴我在安吉的老家。
上海到安吉县城只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我是下午一点半出发的,四点半就已进入安吉。一路上,我脑袋里都满怀虚荣地揣着“衣锦还乡”四个字。我太久没回老家了,我在变,老家也在变,在我驱车穿过苕溪镇时,我发觉镇上的路从下街到中街到上街,都加宽了至少一倍,两侧原本低矮的商铺商店,也都变成了小高楼,我扭头再也望不见悬崖,望不见悬崖下面的苕溪水。镇上没什么人,我一路车速不减。当我驶出苕溪镇,天色基本已全黑,而我开得太心急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推着板车斜刺里穿过来的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的板车被我当场撞散了架,木片和蔬菜四处飘落,老妇人也被我隔着板车撞飞。我急踩刹车,急转方向盘,我的车子结结实实撞上路旁的一根路灯柱子。
撞车之后,我的脑袋猛然砸在方向盘上,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过短暂的昏迷。我艰难地抬起头,摸摸索索打开车门走出去,摇摇晃晃地找到那个被我撞飞的老妇人,我呼唤她,但她昏迷不醒。我捧起她的上身,这时候,借着昏黄的路灯,我认出她来,她跟我多年通过左眼凭空所见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在我呼叫救护车把她送进镇医院之后,我才感到我的右眼一阵巨疼,我自己也随即住进了医院。那个春节,陡然之间从我理想中的衣锦还乡变成了天灾人祸,令我万分沮丧。我的右眼被再一次缠上纱布,但这次由于更严重的撞击,我的右眼不是暂时性失明,而是彻底瞎掉了。
我在镇医院整整住了十天。一出院,我就利索地卖掉了我那辆车,然后我买了一大篮子水果,独自去看望那个老妇人。她躺在病床上,依然十分虚弱,床边一侧坐着她儿子,另一侧坐着她更苍老的婆婆。我就像探望熟人一样跟他们打招呼,无比内疚地道歉。我极不自在地坐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借记卡,递给她儿子,我说这里面的十万块钱是今天存进去的,密码就是今天的日期,给你妈疗伤,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以后随时打我手机。然后我把我的号码抄给他,黯然离开了医院。在我走出那间病房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老妇人软弱无力地说了一句:“我不要你的钱,你还不如干脆把我撞死了干净……”
亲爱的丽莎,关于这个案例,我的陈述就快结束了。我的右眼已经瞎了五年,我用我仅剩的左眼,连续不断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九个小时,现在感到极度疲乏。但愿我打下的这一万多字,对你的研究真能派上用场。
我知道,你一定还想了解那个老妇人之后的情况,但是自那以后,他们并没拨打过我的手机,我也再没回去过。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我曾经那么渴望去证实我左眼所看到的那些事儿,但真的见到她时,我甚至都忘了证实一下她是否就是黏在我左眼视网膜上的那个女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借着那次突如其来的祸患,多多少少还去了欠下二十多年的债。我的右眼早在五岁时就该瞎了,她从苕溪的溪岸上抱起的那条命,又岂止区区十万块钱?
更重要的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已经开始过上完全属于我个人的生活了。
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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