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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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脚下是繁华的帝都，一座永不沉睡的城市。虽离地百尺，他却无法在绛紫色夜空中摘下哪怕小小一颗星。连相隔千年万年的星子，都厌倦地逃离了这尘世的喧嚣。

而自己，毕业后不屑于家乡小城的闲差，与家人争吵了三天三夜，悲壮又豪情万丈地踏上北上的列车。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有了梦想，全世界都会为自己让路，也曾无数次站在出租屋的窗边，想象有朝一日在这座万人仰望的城，摘下属于自己最璀璨的星。

于是他披星戴月地打拼，一次次从深夜奋斗到黎明。可是现实，总是无情地鞭笞这初生牛犊。人世间总有太多不公，五年到头，一无所有。事业与生活，像极了窗外永不阑珊的夜色，始终迎不来晨光熹微。

是呀，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夜景再繁华，又与自己何干？不过是隐藏起城市某些角落的灰暗与颓败。一如那些成功者的光芒，湮没了失败者的颓丧与嫉妒。而自己，被城市裹上一层鲜衣怒马的伪装，却包不住心灵的空虚绝望。他默立楼顶，茫茫人海，我的路在何方？

秋风裹挟着凄寒，吹动他的衣袂。终于，他选择纵身一跃，似枯叶被秋风吹落，无人记起，无人在意。

18层，可是地狱的高度？

他的身体，正在天地间坠落。他的灵魂，正在夜色里飘零。

透过18层的窗口，他望见那家的小夫妻正在吵架，杯碗摔落一地。妻的眼角有淤青，在那声泪俱下地控诉丈夫出轨的罪行。

17层的窗口，他看到一位上班族正在熬夜工作，双眼已满含困倦。他一边敲键盘，一边抱怨上司总给自己穿小鞋。

16层的窗口，他看到那家为官的主人，正神神秘秘地数着什么。墙角堆放着烟酒、礼盒，灯光照映他得意的笑脸。

15层的窗口，他看到一向儒雅的老教授，正删除掉一篇论文的原作者，转而写上自己的名字。"真是令人满意的作品呐"，他喃喃道。

14层的窗口，他望见一个醉鬼，正口齿不清地抱怨社会的不公，原来是生意伙伴的背叛，使他赔掉了多年的存款。

13层的窗口，他望见一个女人，在嫉妒同事的升职加薪，而不断地向老板揭同事的短。

12层的窗口，他望见一个小伙，正百无聊赖地打电脑游戏，本应工作谋生的年龄，却整日宅在家啃老。

11层，10层……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听到风声掠过耳畔，来自五脏六腑的疼痛愈发剧烈，似要将他撕碎。不知何处来的风沙，迷了他的双眼，但他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临行前最后一程暗淡，看见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看见了诚信的缺失，信仰的沦丧，看见了底层生活的悲苦，小人物生存的不易……

他闭上双眼，等待着撞向地面的闷响与一瞬的剧痛。似乎，那是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通往光明与温暖。

许久，他睁开双眼，决定最后望一下这个世界。

却看到6层的窗口，一位高三学子正在挑灯夜战，沙沙的落笔声，伴着哗哗的翻书声，重奏秋之夜曲。书桌上清晰地贴着"高考必胜"四字。

"有梦可追，真好"，他感叹。

5层的窗口，一位母亲正焦急地守护着生病的孩子，她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祈求病痛加于自己而远离子女。

"母爱无价，真好"，他感叹。

4层的窗口，一对老夫妻正相依而坐，望着儿孙的照片，笑的满面春风。"明天，儿子要回家了，真想孙儿了呢。"

"天伦之乐，真好"，他感叹。

3层的窗口，一位律师正熬夜准备官司。他的委托人，蒙受了冤屈却敢怒而不敢言。"法律自有公道，我一定要打赢。"疲倦的语气，却不乏坚定。

"公正犹在，真好"，他感叹。

2层的窗口，一位年轻作家，恰好敲完全书的最后一字，正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脑，准备泡一壶香茗，与夜色共饮。

他内心的坚冰，突然间破碎、融化、消失。原来人间亦有温暖，天行自有正义，依旧有追梦的赤子，为理想拼搏，青春不负。刹那间，他对尘世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他想起家乡的父母，想起童年的伙伴，想起踏入社会之初的誓言，自己生命里是否也从未缺少这些温暖，只是没有用心捕捉呢？

1层的窗口，尚未来得及细看。他重重地砸在地面，落入灯火掩映的城市最低处，离天空最远的地方。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便永远沉睡过去，沉睡在黎明前的黑夜里。

东方既白，黎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