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都是一朵花

 

看什么都是一朵花

闺女插图一

　　在颓废和迷茫的时候，我拿起万花筒，我的眼神恢复了孩子般的新鲜喜悦，凡是在阳光下的东西，凡是有形体和色彩的东西，无论多么平凡琐屑，多么渺小卑微，都可以被我的万花筒组合成一朵花，在它小小的镜片前，世界无比神奇瑰丽，使我感动，为之微笑不已。

　　感谢我儿时没有得到的万花筒，我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明白这句看似简单的话——“一花一世界”。

使我“失心疯”的万花筒

　　我出生在物质匮乏的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整个童年都缺少玩具，我和表姐整天在山坡上、城墙下转悠，我们挖辣麻麻菜，和泥巴过家家，插高粱杆做牛车马车……有一天，万花筒突然闯入了我的童年，对大城市的孩子们来说，万花筒可能不足为奇，但在我生活的塞外偏僻小县城，就成了天上掉下的稀罕物了。　　

　　姥姥家住在县城工商联大院的一排平房里，我常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其中有个孩子很特别，他每天都不能出来玩，他只能在家躺着，隔着玻璃看我们玩，他面色苍白得好像一个纸人儿，老穿着一件灯心绒黑外套，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了，大家给他起外号叫“纸儿”。　

　　有一天，纸儿趴在窗台上，拿一个彩色纸筒对着阳光转来转去，苍白的脸上泛着得意的红晕，吸引了我们跑到他家窗户前，央求纸儿把那个筒筒给我们看看，他父母不在家，他偷偷下床打开门放我们进去，我们围在他身边，里三层，外三层，争相传看着，不断发出惊喜的尖叫。

　　我挤不进人群里，那个彩筒总是不传到我手里，我急得直蹦高，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那个彩筒外面画满了精美的花朵，光是外观的洋气就让人爱不释手了。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等啊盼啊，终于传给我了，我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往纸筒里看去。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瑰丽的世界，千变万化的彩色花朵晶莹剔透，从各个角度迎着天光，放射出七彩迷离的光芒，美得不像这个尘世上的东西！

　　喀嚓！一转一朵花，再喀嚓！一转，花儿又变了，每次都不会重复，它是用珠宝和玉石雕刻出来的吗？它是被散花仙女施了法术的吗？？我只看了几秒，彩筒就被别的孩子抢去了，谁拿到都看个没够。纸儿大概从来没有被这么众星捧月过，他得意非凡地大声宣布：“这叫万花筒！”

　　我丢魂般愣在那里，没法从万花筒里出来了。

　　谁不想要这样神奇的万花筒？我们围着纸儿追问这个万花筒从哪里来的？纸儿好不容易凭着万花筒得了这么出头露脸的机会，死活不说，我们就威胁他，如果不说出万花筒从哪里来的，就再也、再也、再也不找他玩了；如果他说出来，我们捡到的又大又红的沙枣统统给他享用！

　　纸儿抵挡不住我们的进攻，招供说在供销社买的。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我像得了“失心疯”，眼神发直，吃不下，睡不着，半夜里醒来，看见黑暗的虚空中到处是万花筒里变幻的花朵。

　　我父母不在身边，我和表姐只能和大舅死缠烂磨要买万花筒，大舅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供销社卖完了，没有了。

　　我相信他的话，失望极了。纸儿隔着玻璃告诉我，供销社没有卖光万花筒，是我大舅骗我，买万花筒要花五毛钱！那个年头，五毛钱是个很大的数目呢。

　　我们知道大舅的零用钱都锁在抽屉里，吵着让他打开抽屉拿钱，大舅用沉默拒绝；我们便自己拿铁钩子撬锁，简直是俩小强盗，好脾气的大舅终于火了，朝我们屁股上揍一巴掌，把我们轰出去玩，不许再提买万花筒的事情了。

　　得不到的东西是最好的。我们天天在供销社里转悠，眼巴巴地瞅着柜台里那寥寥无几的万花筒，她们像盛装的公主一样站成一排，一天天减少着，我和表姐急得团团转，生怕卖完了，我们必须攒够五毛钱，但一分零花钱都没有的我们，又实在找不到攒钱的办法。

　　我急中生智，因为天天在供销社转悠，我发现大人买东西，偶尔会把硬币滚落到柜台下面，那些陈年老木头柜底下又深又黑，常年不打扫，满是尘土，售货员就是弯腰看也看不到，但是小孩子趴下就能看见那些硬币在黑暗中朝我们眨巴眼。

　　表姐一听我的主意就来劲了，我们把撬大舅抽屉的铁钩子悄悄带上，趁中午售货员下班吃饭去，供销社人少的时候，我们俩蹶起屁股，趴在地上，表姐望风，我偷偷用铁钩子钩出了三枚硬币，最大面额是五分的，还有一分、二分的两枚，我们欣喜若狂没有及时撤退，贪心地继续去够其他柜台下的硬币，又够到两枚一分的……我们刚刚喜滋滋地把硬币放在手心里，吃完饭回来上班的售货员觉得我们不对头，过来要检查我们手里的东西，我们拔腿就跑。

　　第二天，我们带了铁钩子又来行动，售货员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了，攒钱计划泡汤了。

　　我们院子里，只有邻居的纸儿有万花筒，但大人们禁止我们再去找他玩了，说是他的病传染人，于是他独享他的万花筒，而我们，眼巴巴地隔着窗户看着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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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插图二

万花筒是我童年最奢侈的一个梦

　　回到父母身边后，我试图向母亲描述万花筒的模样，孩子多工作又忙的母亲哪里有功夫听我说这些废话？我向父亲请教，在万恶的旧社会度过苦难童年的父亲哪里听说过世界上有这样神奇的宝贝？

　　我还向大我四岁的姐姐求助，无奈她没有见过万花筒，于是也就不感兴趣了。我经常梦见自己在捡钱，一枚一枚硬币地捡啊捡啊，好容易捡到五毛可以去买万花筒了，梦就醒了。

　　梦里我还经常梦见满大街的商店忽然有一天都在卖万花筒，满大街的人们拥挤着买，轮到我的时候总是卖光了；有时候我运气好，在梦里终于买到了万花筒，刚刚抓在手里，刚刚要看一眼就醒来了……

　　我上了小学，有了买早点的钱，攒下来就可以买我喜欢的东西了，我很快有了五毛钱。

　　但我沮丧地发现，我生活的那个小城居然没有万花筒卖；姥姥家县城的供销社也多年没有再卖过万花筒。

　　我不止一次地试着想做出我记忆里的万花筒，看见路上有碎玻璃片就挑出带颜色的，红的，黄的，绿的……小心地装在一个小玻璃药瓶里备用，有几次还不小心扎了手；在我想像中，万花筒里还应该有三条笔直的水银玻璃组合成三棱镜，这却不容易找了，打碎的镜子不会正好是笔直的……我想像中的万花筒前面还要有个圆圆的玻璃片……但我又怎样让玻璃变成圆的呢？对一个小孩来说，每个小小难题都使我很无助，我只能不了了之。倒是那个装彩色玻璃碎片的小药瓶，在书架上搁了好几年，我常用它对着阳光看，欣赏它彩色迷离的光芒，虽然它不能千变万化，但也很美丽，暂时满足了我对万花筒的渴望。

　　万花筒是我童年最奢侈的一个梦，直到童年结束我也没有得到它。

看什么都是一朵花

闺女插图三

万花筒让我懂得——“一花一世界”

　　我结婚后有了孩子，妹妹来北京，执意要给孩子买玩具，我们去了儿童玩具批发市场。我惊奇地发现了很多老玩具，比如男生用树杈和皮筋做的弹弓、木头手枪……等，精心修饰后装在礼物袋里，虽失去了孩子自制的童趣和朴拙，却勾起我对万花筒的渴望来，我开始在商场里寻觅“万花筒”，我用了整个童年等待的宝物！

　　我在批发市场里的玩具堆里穿行，今日孩子童年的富足和我童年的匮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终于在一个玩具摊上发现万花筒时，又一次欢喜地呆着了，和儿时玩具重逢的那刻我百感交集，又增加了更多的惊讶！

　　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万花筒包装得更加绚美动人，现在有了更多款高科技的万花筒了，流沙型的万花筒中间插着一根玻璃棒，里面灌着细细的彩色流沙，稍微动一下，沙子就不停地变幻，动的速度不一样，变幻的速度也不一样，那感觉，像是把动画片装在万花筒里了，美得如梦如寐，设计得如此新奇巧妙，让我赞不绝口；还有一款尤其神奇，筒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装，但在筒的顶端装着一片小小的凸镜片，透过镜片，随意看四周的任何东西，都会组成一朵花，一张人脸，一双手，一盏灯……总之，这款万花筒，看什么都是一朵花，一朵花组成千万朵花，千万朵花构成一幅神奇瑰丽的画，透过阳光看它，它酷肖我在画册中看的西斯廷大教堂的玻璃镶嵌画，有着神秘的宗教意味的美。　

　　这些精美绝伦的万花筒价格都不菲，几十元一个，我选了那款里面什么都没有装的万花筒，心想：“看什么都是一朵花，这是多么好的启示啊，把世界看成一朵花的人是幸福的。”

　　在颓废和迷茫的时候，我拿起万花筒，我的眼神恢复了孩子般的新鲜喜悦，凡是在阳光下的东西，凡是有形体和色彩的东西，无论多么平凡琐屑，多么渺小卑微的，都可以被我的万花筒组合成一朵花，在它小小的镜片前，世界无比神奇瑰丽，使我感动，为之微笑不已。

　　感谢我儿时没有得到的万花筒，我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明白这句看似简单的话——“一花一世界”。

2010.10.3又稿

本文发表于《中国女性》

插图：我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