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遍洒画圃，育出万顷新苗

        由于堂叔和堂婶膝下没有子女，父母亲就把我过继给了他们。叔父一生漂泊，南来北往，工作过很多地方。我和婶娘跟着他不知搬过多少次家。早年的家具、衣物、书籍经常是丢的丢，卖的卖，换的换了。而唯独有一样东西，被叔父视若掌上明珠，一直保存着。

      那就是一幅书法作品，写着李白《行路难》里的名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字体俊秀飘逸，沉静端庄，其点画华滋遒劲，结体严谨秀美，外形圆润而筋骨内涵，并且静中有动，字中融情，体现出很高的书法修养。我经常看到叔父在独处时，静静地站在字画前，默默地凝视、沉思，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而无法自拔。

        后来，叔父给我讲起了字画的由来。让我知道了叔父对这幅字画有着深厚感情的原因所在，让我明白叔父把写毛笔字作为业务爱好的原因，也让我知道了一位名叫麦华三的一代书法宗师。

        麦华三幼时家境贫寒，其父受雇于五金杂货店，收入微薄，其母只得靠操持针线裁缝补贴家用。麦华三幼年就读私塾，但由于经济拮据常常辍学。即使后来考上广州大学预科，也不得不为解决生活与学费问题，半教半学，时读时停，据说读完大学竟用了长达11年之久。如果没有恒心和毅力，如果不是爱好与志向，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奇迹呢？

      麦华三少年时开始痴迷书法，常常为了练习书法而忘记了吃饭。由于家里比较穷，因此他就到旧书摊上面，找那些著名的书法家所写的字，想方设法地拿回家去临摹学习。因此早期的时候，麦华三先生就对各家各个的书法都十分熟悉，正是他少年时临摹各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才能让他有那么深刻的见解。慢慢地，他融会各代法书自成“麦家”一体，形成他特有风格。

        他在练习书法、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还没有一部汇通上下古今的书法史志。他在大量搜集书法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发奋图强，埋头著述，准备写作《中国书法艺术史》。恰在此时，日本《书道全集》２７册发行，麦华三读后喜愧交织——喜者得见此集之精美，获益匪浅；愧者乃中国未有类似著作出版，让日人捷足先登。感慨之余，他著述《中国书法艺术史》热情更炽。在广州大学师友殷勤鼓励下，麦华三于１９３５年底完成书法史部分书稿。后由于各种原因，将其更名为《古今书法汇通》。麦华三虽然家贫，但仍以学术为重。１９３７年《古今书法汇通》出版后，他将该书分赠全国各大学及省市图书馆，以宣传书法艺术。

        太平洋战起，香港沦陷，麦华三携其长子徒步逃难回乡。因经济困难，父子俩节衣缩食，其子麦广达也弃学卖报以求糊口。可是，麦华三即使在这样餐风露宿的逆境中，仍念念不忘书法，日夜挥笔不辍，书成《书法源流》，摹上自殷周下及民国各家各体，共计作品３００余幅，既宣传抗日，又倡导书风，深受观众欢迎。

      广州沦陷时，日人将《古今书法汇通》以寄回日本，日本书法家便翻译为日文，名为《中华书法史》，仍署麦华三著。解放后，日本书法翻译家邀集日本书法界人士数人，前来广州拜访麦华三。陶铸省长深悉原委，遂恢复麦华三的副教授职，派往广州美术学院教授书法。“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由是书法家麦华三大名，更蜚声中外。前来求书的、学习的、络绎不绝。而麦先生亦来者不拒，遂致其门如市。尤其是港澳的商店和企业，纷纷前来求写招牌。不但欣赏其书法之优美，凡是麦书招牌的商店和企业，无不生意兴隆，利市三倍云。

        １９６１年，广州美术学院向省文史馆商调麦华三。从此，麦华三任广州美术学院副教授，兼省文史馆馆员。“中国书法”，是中国汉字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被誉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麦华三一生不遗余力致力于书法艺术和书法教育，对青少年的培养教育更为热心。此时他的书法教育已经走上面向群众与培养下一代的新方向。叔父每次提到麦华三都无限尊敬地称之为“老师”。叔父说正是从这一年开始，他和麦华三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时在距离广州美院500米外的地方，有一家相对来说比较气派的大型文具店，里边有各种练习簿、拍纸簿、日记簿、工作簿，学数学用的圆规、三角尺、量角器、计算尺，化学的量杯元素周期表等，还有写毛笔字和画画用的大中小楷毛笔、画笔、马利牌水彩颜料、米老鼠蜡笔、炭条、彩色粉笔等。这家文具店还在右边专设一个纸张部，白报纸、铅画纸、牛皮张、蜡光纸、皱纸、彩色纸、红纸头、硬柏纸、蜡纸等。文具店的种类繁多，货源充足。叔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当时在那里工作。麦华三老师经常会去买一些毛笔、宣纸或者碑帖，所以渐渐的和爷爷熟稔起来。

          叔父当时在广州美术学院附中读书。他性格比较文静，不善言谈。但是他非常热爱文学，喜欢看书写字。叔父也常教育我要多读书，说阅读可以让一个人坚强，写作能够让一个人柔软。麦华三在当时广州一带的学校里很有名望。叔父很仰慕他，想拜他为师。当有点内向的叔父，吞吞吐吐地向麦华三先生说明自己的想法时，出乎意料的是麦老师竟然爽快地答应了，真是令人既惶恐又激动。麦华三老师清瘦矍铄，两鬓有稀疏的白发，一双睿智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渊深和博学的风采，脸上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显得平易近人。麦老师从耐心地从如何执笔，如何运笔，一步步讲起，还要求叔父从自己的名字开始临摹。他说，一个人的名字最重要，工作生活中用得最多，所以一定要先把它写好。

        麦华三老师不仅把醉心书法看做是自身的艺术修养而且把它作为一种教育事业，悉心培养下一代。他曾自谓已得羲献真传，不敢自秘，用以教授学生。有诗云:净几明窗七十春，千年上下觅薪传。朝宗万派推羲献，获得金针度与人。读此，可见麦老先生的宏大抱负和教授学生之不苟。麦华三老师每两周会有一次被请到广州美术学院附中去讲课或者做书法艺术宣传，培养学生的兴趣。那时，校园里尊师重教的风气很浓，同学们对老师都很尊重，尤其是麦老师每次来上课，班长都要到车站接他。当他在教室门口一出现，全班同学马上起立，表示欢迎和敬意。麦老师很高兴，忙摆手连喊：同学们同学们，坐下坐下！麦老师慈祥、幽默，上课的气氛相当轻松活泼。有人说，经典是一颗永不褪去那耀眼的色彩的宝石，永驻人们的心间。麦华三老师上课时的神情举止绝对是一个经典。每次讲到让他陶醉时候，脸上溢满了微笑，似乎就快要流了下来。这时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一片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同学们脸上。在学生的心里点燃了星星之火，很多学生都开始热爱书法。跟着麦华三老师学永字八法，学临摹麦华三老师的作品，待临到很像并且很熟练时，就要背临，背临即是把临摹的作品背出来。麦华三老师在他们的心田播下了一颗书法种子，后来，这颗书法种子发芽、长叶、成树，有的成了书法家，有的把书法当成了终身的爱好和职业。

        第二年，叔父从广州美术学院附中升入广州大学中文系。同年年底，爷爷却不幸病逝。留下了奶奶独自来支撑起一个家，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本来就比较内向的叔父此时更加沉默寡言，而且产生了退学的念头。麦华三老师得知后，与叔父促膝长谈，语重心长地安慰他、鼓励他，给他讲起了自己贫困交加，颠沛流离的一生，以及自己无论在怎样艰难的条件下，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书法的热爱和研究。那是自己一生的梦想，一生的追求，任凭什么也不能使自己停止向前的脚步。麦老师送了一本他珍藏的字帖鼓励叔父说：“你的字，有力，你会写得好的。”还亲自写下了那幅字画，激励叔父:“我知道你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一位诗人，战胜困难，你的梦想会实现的。”麦华三老师还给叔父介绍事做，让他可以半工半读，尽量减少生活上的拮据。每次讲起这个故事，这些往事，叔父的眼里还会有泪花。感叹道:多么敬业的老师啊！多么善良的老师啊！国之所幸，民族之幸，学生之幸也！

      叔父毕业后，从事过很多工作，漂泊过很多地方。正应了毛泽东的一句话: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最后辗转回到家乡，从事了多年教育事业。１９８６年，麦华三先生因患癌症在广州去世，享年８０岁。叔父突闻噩耗传来，伤心不已、悲痛欲绝。他泪流满面地长叹:“陨落了一颗书法和教育界的明星啊！我的恩师！恩人！” 同年12月25日，他的门生分别在广州和香港成立“麦华三书法学会”。叔父常常深感惭愧，认为自己一生碌碌无为，既没有成为像麦华三老师那样的著名书法家，也没有成为麦华三老师所期望的作家、诗人。我安慰他道:“但是，您还是成为了和他老人家一样的德高望重的教育工作者，也和他一样桃李满天下啊！”叔父摇头回答:“我岂敢和麦华三老师相提并论，他的一生是心血遍洒画圃，育出万顷新苗啊！”

        夕阳的余晖透过宽敞的玻璃窗铺洒在书房红色的木质地面上。叔父反剪着双手，沉默地凝视着洁白的墙壁上精心装裱的字画。透过那清健秀雅的字体，叔父是否又见到了老师慈祥的面容，闻着那淡淡的墨香，是否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他的表情是那么深沉、那么凝重，他对老师该是怀着怎样的深情厚谊呢！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麦华三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