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说这两天到堤上去,她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就更热闹了。湾子里的姑娘婆媳们都来看三秀和奶巴子,顺手带点东西过来要三秀捎给她们家的男人们。
桃儿妈帮着把这些东西整理好。有豌豆酱、辣萝卜、杂胡椒面、还有十几个卤熟的鸡蛋、两瓶子小炸鱼……这些都是女人孩子们从自已嘴里省下来的,男人们在前方挖河修堤吃苦受累容易吗?
队长从门口经过,他喊应了三秀说:
“你等我两天不行啊?挎这么重的篮子,路难走得很!都挖断了。路边搭的棚子、茅坑,还有几十台抽水机,到处都是水,不小心就跌水坑里了!”
三秀非要下午就到堤上去。她说了很多理由,然后说六叔我只耽误半天呵!
队长还不知道她想早点上堤把姐生儿子的消息告诉爹吗?他用眼睛剜她一下,就说死不听话,一张嘴像钉耙。三秀嘿嘿地笑了!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她安顿好姐就出发了。
走在路上,三秀感觉腿子软绵绵头晕晕糊糊的,背心里都冒汗了。姐姐生孩子前前后后这些天,她哪里有好好地睡一个觉呢?特别是这两三天,她整夜歪靠在姐姐床头,连衣服也不脫,时时刻刻照顾着她们母子。她是既高兴又劳累,夜里居然连一点夜意也没有!
就算是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她脑壳里的一幕幕好比那草市街上的皮影子戏一样,在她眼前浮现晃动。她想起最后一个哥哥死时,妈垂着头悲惨的哀嚎道:
“我的儿啊,你们留一个别都走了呀!……留一个下来给彭家顶门户呀!”
三秀又想起爹举起高粱杆扫帚睁着血红的眼睛问妈:
“我的老小儿呢?你把他喊回来,你把他们埋堤坡了?……你个背时的婆娘,我彭家香火就要断在你的手里了!”
妈这辈子为这几个儿子挨爹的打还不说,她这些年在倒口湾也不知受了多少气!
三秀清楚的记得,在她几岁的时候,妈为菜园子引水浇地与隔璧的女人争吵起来,大癞子小癞子把妈欺在胯巴里拳打脚踢。秋米哭着喊着,一边用细细的胳膊去推他们,一边尖叫着:
“不要打我妈呀!”
三秀扑扑地跑过去,她从地里抠起一块土疙瘩就往大癞子身上砸下去……土散落一地,两个男孩像疯狗一样转过身来把她和姐姐压在地上又打又踹……
晚上,爹回来了看见女人和孩子都被打了,大女儿秋米额头上还起了一个鼓疱,就过去找邻家问道理。争吵之中,大癞子妈一句好话也没有。她拉长脸撇着嘴冷笑道:
“你家女娃没吃饭啦?男娃儿有这么大的力,未必我去捉住他们的手!”
两家相隔一条米把宽的巷子,大癞子妈打赢了吵贏了并不罢休。她坐在大门口边骂边唱道:
“你个老狗日的还赶过来问道理?你个瞎眼睛的彭老幺,难怪你几个儿子都死得光光的!”
三秀想起这些,忍不住流下泪来。她真想大点声让倒口湾所有的人都听道,我姐生儿子了,我们家有儿子了!爹,您有孙儿子了!
从倒口湾出来经过朱家垱,再走过贺家头,一条约两米宽的泥巴路弯弯曲曲的延伸着,把沿途的村落人家串起来。村子里的男人们好多都上堤了,女人们也下田忙着呢!
一头老黄牛栓在树桩上嚼稻草,一个花白头发的奶奶把孩子背在背上,在路边的树下晃来晃去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天气阴沉沉灰蒙蒙的,寒风摇动着枯树枝,摇掉了树上所有的叶子。
房子一家挨一家,家家都是土坯房。有几家房子的外墙壁裂了口子,主人就用黄泥和着稻草补上塞满,再加几根碗口粗的树干支撑着。
走了这一条边几十百把户人家,没几家比我们家房子漂亮的!三秀心里美滋滋的。
想起自已的家,三秀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我姐生了个儿子,再也没有人骂我爹是半边孤佬,骂我们家是一窝母狗了!……哥,你的女人和娃儿都好,那小东西都会吃奶了!你可以放心的伸开两腿睡落心瞌睡了!
又走了两三里路,三秀放下篮子歇口气。
前面没路了,路挖断了。要么淌水过河要么绕道进村子里去。三秀选择绕道,不急不慌的往村里走时,远远地看见堤上的红旗了。
再走两三里地就该到了,三秀拐进村子里刚走过两户人家,一条大狗挡住了去路。
这是一条白色带黑花的大花狗,瘦瘦精精的尖刀子刮不到四两肉。它的一排奶子下垂着,奶头是粉红的颜色,一看就知道它是刚下崽的饥饿的母狗。
它仰着头瞪着眼,两眼露出凶狠的光,“汪,汪,汪”地向三秀狂吠。
三秀打了个寒颤。她四下看一看,看有没有人伸出头来吆喝一下它,哪怕是一个小孩子也好哇!没有!只有几只鸡埋着头在光秃禿的树下在落叶堆里刨食。
三秀试探着往前走几步,那狗退几步后更猖狂的向三秀逼近。三秀心想这狗饿得不得了,看样子不好对付。但我不怕你!我一个大人还怕你这个畜牲不成?
这样想着,三秀机警地环视四周的地面,砖头,土块,木棍子都行。找不到也没关系,就用篮子里的东西砸,东西砸完了就用篮子甩!
狗看出了三秀的意图,它想趁她捡砖头的时候出击。它“嗷,嗷”地叫着,伸出像狼一样的红舌头向三秀扑过来!
三秀从地上扒起一块较硬的土块子,朝狗扔过去,狗气急败坏地退两步,像疯了一样嚎叫着!
三秀厉声尖叫:
“有没人啦?”
这时,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
“别怕,走你的路不朝它看!”
三秀知道遇到了救星,她觉得喉咙里酸酸涩涩地堵得慌,汗水在头发林里往下流,流到她的嘴角咸咸的。她用哭腔喊道:
”您是哪个?在哪里?我怕……”
前面路坡下一个用树枝和稻草搭建的茅坑里,突现冒出一个年轻男人来。他慌忙忙的扎裤子,补充道:
“别怕,它就是叫得瘆人吓唬人的,没听说过咬人的狗不露齿吗?”
他大声朝狗吼道:
“你个吃屎的臭东西!只会欺负女的,滚不滚?”
那狗恼羞成怒高声抗议,“嗷,嗷,……”
”嗷个屁呀!迟早宰了你煨萝卜吃!”那男人威协道。
三秀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吁了一口长气!
那男的盯着三秀看,他突然惊喜地叫道:
“彭秀兰是吧?倒口湾的三秀!”
三秀抬头看时,也认出了他,宋水远!他们两个曾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坐一张桌子读书,为半只铅笔还打过架的,能不记得么?
宋水远笑着说:
“哈哈,尿都吓出来了吧?嘿嘿,知道是你我就不出声的!粑粑都没拉完……”
三秀哭笑不得。她把篮子放下来,朝坐在地上呜咽的狗狠狠吐一口唾沬,沒想在在这碰到了小学同学宋水远。他虽然长高了也长壮了都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可他十来岁时的脸模子还没变!
在三秀印象里,小时候的宋水远瘦瘦瘪瘪的,脸有些黄脸上也没有肉,只是眼睛有点大。他每次一下课,就问前后左右的学生,你们饿不饿?我怎么又饿了?你们听,我肚子里咕咕的像青蛙叫!我该不会是饿死鬼投生的吧?他说得多了,同学们背地里就嘲笑他是小饿死鬼!
宋水远扎好了裤子,冲三秀笑一笑,又骂狗几句。
“你还认得我呀!我还以为你眼睛长额头上了呢!”
三秀回答说:
“读书时他打过我,我到现在都记得呢!”
水远就邪皮歪嘴的问:
“打哪里了?我打过你的?真是饿狗子记得千年屎!你姐夫哥跟你们家盖了子瓦子屋,我们宋家沟的人都说……你姐长得太美了!说那男的死了媳妇的,是不是?”
三秀不理他了,水远就举起手假装捶自己的嘴巴子。
有了他,三秀就不怕那条母狗了,她擦擦脸上的汗水说:
“小时候放学天天从这儿走,怎么把你家给忘了?……今天不碰到你可怎么办?这恶母狗,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样!”
”你要上堤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哪个回家告诉你的?…….唉!你们倒口湾的人跟这母狗一样,专门欺生欺负老实人!”宋水远肚子里的话一下子就溜出了口。
三秀一听这话不对,连忙问道:
”什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宋水远看着三秀汗涔涔的脸,又不想说了。他掀开篮子上的盖布,看见瓶瓶罐罐零零碎碎的一些东西。有的上面还写着名字,他忍不住“呸”一口,说道:
“你从大老远背这么多来犒劳他们啦?……他们张家(ga)里的几个男人把你姐夫哥打得鼻青脸肿……”
三秀听了,滞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跺着脚大叫一声:
“畜生!”
她从地上摸起半块泥巴砖,朝母狗狠命的扔过去……
《人面桃花》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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