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玄思、情色或乡愁,其终点都是死亡。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形而上学的玄思就是在练习死亡。“许多人不懂哲学。真正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
“能够感受悲哀的心灵是健康的,能够从悲哀中宣泄与净化的心灵是强壮的。”
在中国诗人那里,也许是在用相对弱的、分散的形式处理那个太强的主题,书写那无所不在的死亡焦虑吧?他们并不直接将死亡作为观照的对象。比如欧阳修,文学史上留下了“六一风神”的美誉,我们印象中的他,也是“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的醉翁,但那些只是他所戴的面具,他经历过多少死亡呀!四岁丧父,两度丧妻,八个儿女早卒。况复多病,病目,病足,病臂,病牙,淋渴,风眩,哮喘,他不讳言自己其实活得了无生趣。欧阳修私底下的书信填满了深悲巨痛,但其公共书写的诗词里,集中呈现的还是那个风流放逸的形象:“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二十世纪中国新诗,对死亡书写同样表现出超常的兴趣,一位诗人如果没写过死亡,简直都不配称为诗人。看上去是对西方横的移植的结果,但是,死亡并非中国人的异己体验,它也是我们的切身之事、萦心之念,是我们形而上学和美学的最高命题。”
因为神秘和虚无,死亡很适合成为诗人审美的对象。在海子最好的一首诗《九月》中,死亡很美,对死亡的叹息也很美: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
经过无边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的渺小个人,是诗人反躬自视的所见。视死亡为回到大地母亲胸怀中甜蜜的安息,千年岁月中年复一年的野花隐然是在死中转生的象征,这种“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的念头,真是唯美主义的死亡恋癖。
张枣说,中国现代诗之父其实是鲁迅而不是胡适,无与伦比的《野草》是中国诗歌现代性的源头,是过去一百年里中国最杰出的新诗集,有着不可企及的情感的浓度、思想的深度、语言的强度。分行不分行,不过是牝牡骊黄的表象而已。
佛经有言:“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我们是属兔子的,至多属马,而鲁迅属大象,他抄了生与死的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