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宿舍的床上掉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想,完了完了,还好这个床不是特别高。
结果还是挺高的。
至少砸到地上的那个感觉,我永远都忘不掉。
在地上躺了十来分钟,我掏出手机,给隔壁的纪晨,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你来扶我一下。
怎么掉下来了,打开门的时候,她笑着嘲笑我。我瘫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觉得右脚的疼痛感一阵阵的涌上来,听着她跟男朋友说说笑笑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太疼,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
她去学校医务室帮我问了问,拿来了一个冰袋,就赶着上课去了。
我说,你帮我请个假。
她对我摆了摆手,说,你记得那个冰袋要还回去的。然后就走了。
神经病啊,拿了个冰袋还要还回去的,我骂了一句。
身体上的疼痛,超越了一切感知能力。第一次,觉得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孤独。我记得跟尹寒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要说我走路不长心啊什么的,每次过马路,他总是要紧紧地拽着我,虽然我总是说他跟拽狗似的。
我想给尹寒打电话。但是因为担心他正在忙,就给他发了个短信,说我从宿舍床上掉下来了。
冰袋冰凉的触感,好像渗透到了骨髓里,我换了一块毛巾垫着,我不想在脚残了之前,先被冻伤了。我在电脑的F盘里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电影。是法国的《Untouchable》。讲的是一个很喜欢跳伞,却全身瘫痪了的富人,和一个靠补助金生活的黑人看护之间,彼此救赎的故事。
直到电影的背景音乐响起,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演职员表的时候,麻痹了的疼痛,才又一点点地传达了过来。
今天是星期一。可是我不用去上课,不用去设计工作室做项目,不用去美术教室帮忙,也不用去做家教。这似乎是我来北京以后,最闲的一天。我无事可做。
快到中午的时候,纪晨给我带了外卖,又给了我一瓶跌打油让我擦。
迷迷糊糊的,我涂了一点药就睡下了。我是被老板的电话吵醒的。
“林安安,我请问你现在几点了?”我的顶头上司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的、礼貌的、得体的,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尖刻。
“真的不好意思,我今天腿摔了,忘记请假了。”
“腿摔断了,脑子也摔坏了?设计稿,你的设计稿在哪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迷糊了,我现在立马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发到你的邮箱。”我几乎是逃命一样的,挂掉了电话。
自从我找了一个帮设计公司临时做稿的活儿,我的电话就没停下来过。我的顶头上司潘真真是个从来不使用QQ、微信等工具,只会不停给你打电话的职场女性。用她的话来说,我不喜欢给你发消息,是因为我不想浪费等你回复我消息的时间。
大学时候买的戴尔电脑,打开Photoshop需要十五秒的时间。比尹寒接我的电话的时间,长的多。
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感受着脚底下结结实实的疼痛,我像兔子一样跳到桌子边,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开始了马不停蹄的施工。尹寒的QQ状态,永远固执地显示着2G。没有未接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微信消息、没有留言,什么也没有。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想法的人,在公司里也是。为了让大家起码不遗忘我,我承担了更多的工作。我总是按时交稿,对一些苛刻的要求,也都能一一忍过,时间久了,我成了那个加班最多,却是最不可能转正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仿佛是不存在的,我好像在没有人知道的荒野中工作,画图、描点、分割线……过去跟未来一样无解,同时未来是敞开的……
第二天,尹寒还是没有回复我的短信。我想,他可能是看我给他发太多了,习惯了,也就没放心上了。
有一天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有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爱你少一点,你才会发现我是个特别好的人。有的时候爱让人面目可憎。”
我一直很怕,一个人给尹寒发很多条消息。宁愿发一条“在吗?”,等他回复我,我再慢慢跟他说。可是这种模式,总是形成一种让人疲倦的拉锯,我跟他好像是隔在银河的两端的两座孤岛,永远不在一个频率。
很多很多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我除了尹寒,什么也没有了的感觉。
我跟他在两年前在一起,后来他选择留在生活的南方城市工作,我选择了来到北京做喜欢的设计。为此,我们没少吵架,也想过分手。最后没有分的原因大概是,他太懒了,我太轴了。
我们每周会通一次视频,渐渐地,他开始工作,我开始不停地打工维持生活,每天回家,都积攒了太多对别人、对社会的坏情绪,只想倒在床上睡觉。
到最后,我们都失去了言语。
纪晨嘲笑我,说我最大的问题是不会折腾。爱不作会死,就好像你在工作里一样,它不是学校,你总是做好好学生,没有一点问题,你也就没有了自己的个性,只是一个机器。
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学不会申诉,也学不会求救,这跟我小时候有关,那个时候我只要示弱,妈妈就会嘲笑我。渐渐地,我觉得故作坚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求救是可耻的,是应该被消灭的。
纪晨从来不相信异地恋,她说异地恋都是一些白痴又自虐的理想主义者。所以她每换一座城市,就会立刻分手,连挣扎的时间,都不会去浪费。所以她永远是开心的,灿烂的,活在当下的样子,好像是在跟自己谈恋爱。她说,被过去拽的太紧,会跑不远。
有的时候,我觉得在爱情里面,她像是一个不会感到疲倦的勇士,在看不到终点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说不定他早就在那边交新女朋友了。”纪晨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会啊。”
“怎么不会,”她一边敷面膜,一边用两根手指翻着书,“他对你冷淡,就是想你主动跟他分手,然而你还听不懂他的意思,跟他在这儿虚耗。反正我是觉得,他那样的,肯定有新的女朋友了,你山高皇帝远的,就算别人知道他在北京有个女朋友,都构不成威胁力,反而会显得他抢手。男人总喜欢搞这一套。”
“我不跟你说了,去教室了。”我像一只疯了的兔子,一蹦一蹦的,从纪晨身边逃开,也从脑子里一大堆的想法中逃开了。
还好还有疼痛持续占据着,不至于当真。
又这么,熬了两天,暗无天日的两天。
从住的五楼爬下楼,用了我整整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我给小南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接我一下。我真的不想我再摔一次。
小南是我在北京唯一的朋友,也是我从小长大的闺蜜。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高材生,主修国际经贸,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林黛玉般的文艺青年气质。十分钟之后,她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给潘真真发了个短信请假,我说,姐姐真的不好意思,我真的想去工作,可是我骨折了。我管她看不看短信,去死吧。我暗自嘀咕。
到了医院的时候,刚好是人最多的时候。小南说她扶不动我,去租了个轮椅,笨手笨脚地在我的指手画脚之下推着我跑来跑去。光是同一个电梯,她就走过了好几次。
怎么会有比我还要蠢的人,我数落着她。
挂号,排队,拍片,在不同的楼层跑来跑去。
我没有带钱,什么都是小南帮我垫付。其实我是没有钱了。每个月家里给我打的钱,都不够我吃饭,更不要说看病了。这段时间我从之前工作的地方辞职,找了个没什么钱但是很有前景的公司实习,还做着家教,才勉强生活。所以昨天我没有立马去医院,一方面是没有人陪我,另一方面是实在花不起这个钱。加上我以前大大小小摔过不少次,知道这个样子肯定没有骨折,所以想着随它去,省一点钱。
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尹寒。
我很少更新自己动态,大多是工作聚会、参加朋友活动什么的。在别人眼里,我从来不是那个边吃泡面边做着加班的设计稿,摔了都不舍得去医院的那个人。
等片子出来的时候,我跟小南聊了很多。我跟她虽然在一座城市,很少有机会,可以好好说话。只是偶尔,过年过节,会一起聚聚,互相做个伴。今年她要回家过年。因为要带男朋友回去。
小南的男朋友小辉,在大学的时候追了她整整四年。用小南的话,见了鬼了,不知道为什么,死心塌地地陪着她。小南在大学不是什么出众的人,她成绩好,但是性格孤僻,不擅长跟别人交流,脸皮薄,胆子小。
四年时间,我几乎感觉她是孤身一人,被流放到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北京。
我问小南,真的喜欢他吗?她说,谁知道呢,至少不讨厌。她跟小辉在一起了之后,每个人都觉得她走了狗屎运,好像一直以来都不被看好的人,终于做对了一件事情。
她随了大流。
做对一件事情又能怎么样呢?我叹了口气,你看我,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应该跟尹寒在一起,我们不还是好好的?
但是你知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能够相爱,并且身边的事物跟人都在变幻,还能够相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知道的,我说。
折腾了一下午,拍片结果显示是细微的骨裂。我反倒松了一口气,七七八八拿了一堆药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请小南吃了一顿饭。我带她去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咖啡厅,我跟她说,初中的时候,我们两个经常课不上,跑到这个咖啡厅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坐一个下午,你记不记得。她说,记得的,那个时候老师都拿你没办法。
哪里是多叛逆呢?我说,不过是感觉无处可逃罢了。
你跟尹寒怎么样了?她问我。
就这样吧,我说,不好也不坏。
真佩服你能坚持这么久。她说,不打算分手?
怎么会呢,我说,我可是追了他这么久才追到的手,只要他不嫌弃我啊,我绝对不分手。
看着对面的小南,突然觉得,我们都这么的老了。时间在变化,我们改变了多少呢?
回去的时候,我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发光的屏幕上,是潘真真的名字,她说,知道了,这几天好好休息。
晚上一瘸一拐地去拿快递的时候,心里有点落寞,看着学校里来回穿梭的年轻人,好像自己格外的寂寞。
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我不喜欢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非得约好了去做什么事,宁愿自己一个人,去跑步,上班,上课,吃饭,偶尔跟几个工作伙伴出去聚个餐喝个咖啡,茶余饭后,高谈阔论,好像掌握着整个世界。
在很多人有点异样的眼神里,我拿了快递准备回去。路上食堂的阿姨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带我一程,她把我扔到她的电瓶车上,一下子就把我送到了寝室楼下面,还嘀嘀咕咕地跟我叮嘱了一大堆。
我又开始想念尹寒,我想象着他出现在我面前,打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笑着把我拉到伞底下,自然而然地搂着我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工作室的负责人给我发了微信,说我之前给她的那几个设计稿都通过了,等会儿就可以把钱打给我。
她说的一句话,我到后来一直都记得,她说,反正以后大家都是会成为很厉害的设计师啦。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子,只要有人肯定我,我就好像可以征服全世界。
跟这个月工资一起来的,还有尹寒的电话。
“怎么摔的,”他的声音低低的,我想象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所以说你能不能长点心。”
“就……脚一滑。”我小声地说着,慢慢爬到床上。
“有没有去医院看,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一定要马上去医院看,万一骨折了怎么办,你记不记得你高中那会儿从公车上摔下来骨折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尹寒喋喋不休的叮咛的声音,沉浸在一种寥落的温柔里面,好像漂浮在甜腻的糖浆里,整个人都变得迷迷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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