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喜欢高人一等,这一倾向性会带来怎样的进化优势,并不确定。然而,这一特征似乎具有普遍性,并且是根深蒂固的。如果我们遇见外星来客,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夸赞我们的太阳比他们的看起来更大、更热,并且年纪更长,这是完全可能的。
在西方文明史中,平等主义原则的最早表述可追溯至希伯来圣经,它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有同样的祖先且都是“以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当然,这个观念是明显矛盾的:事实证明,上帝更偏爱其中一些子民;他对以色列应怎样对付迦南人的指示,以及《摩西五经》中关于奴隶、女人和异教徒的权利的说明,都很难被称为是平等主义。尽管如此,早期的犹太教种下了平等主义的种子,它们最终开出了灿烂的花朵。
直到近代,这种有缺陷的思维方式——伟人比小人物更重要,主人比奴隶更重要,男人比女人更重要,王子比农民更重要,地主比农奴更重要——才被认为不是平等主义。因此,在社会力量开始挑战这些假定的前提之前,几乎没有关于势利的讨论。资本主义的兴起,社会流动性的增加,英国、美国和法国大革命,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思想,废奴主义者和妇女参政权论者运动,以及教育的普及都赋予平等主义原则更多生机,它最著名的——尽管是不太恰当的——表述是“人人生来平等”。同时,人们也有机会使用势利这个概念了。事实上,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中叶简直可以被称作“势利的大时代”,尤其是在英国和法国这种国家。在前现代社会被广为接受的等级制,不断与崛起的平等主义态度相冲突的时候,在英语文学中,例如《傲慢与偏见》、《名利场》、《无名的裘德》、《霍华德庄园》等小说,势利是被反复记录和探索的冲突。
反平等主义态度也不是一夜之间就消亡了。在许多情境中,势利态度仍被接受——假如它与某人的客观情况一致时。雇主轻视佣人,管理层瞧不起工人,高年级看不起大一新生。“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就是一个带刺儿的问句,用来恐吓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不过,平等主义至少逐渐在正式场合中流行起来,势利开始普遍受到谴责。因此今天极少有人承认自己怀有以势利的想法,不承认在他们高贵灵魂的黑暗深处确实藏有这种念头。尽管如此,早期的公然势利的踪迹依然随处可循。
我更喜欢古典家具而不是现代家具。为什么?因为它做工更精良。木头是实木,不是胶合刨花板;纹路更漂亮;各部件被巧妙地连接在一起;设计更讨喜等等。这些说法可能是对的。但是藏在这种阐述下面的是我们对某一阶层的认同感——一个家里可能会有古典家具的阶层。这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人能够买得起这类家具(富裕)或者从上一辈继承了这些家具(家境好)。前者事实上是在某种程度上仿古以此炫耀自己,想象他们和后者是一样的人。从家具到银器,对这些事物的偏好都是相似的。我对高贵的品位表达了一种渴望:我与那些历史显赫的人是一样的。这种渴望被更深刻的对身份和地位的渴望激发,而身份和地位能够加强一个人的合法性和权利感。另一方面,你偏好更有光泽更平滑的现代家具。你的衣橱是宜家的;你的咖啡桌是玻璃和不锈钢的。这信息告诉全世界你属于另一个群体:他们的社会地位不是来自过去,而是由当代社会前沿技术赋予的。
具体说明对哪一种事物的偏好属于势利,并不总是那么重要。更重要的也是更麻烦的,是这一倾向:从关于物的势利(这是我们认为可以接受的)渗滤到关于人的势利(这是我们通常所谴责的)。
耶稣说:“不要论断他人,以免自己被论断。” 但是对人下评断,评判对他们的某个行为和属性、论断他们有多少钱,是非常普遍且根深蒂固的癖性——虽然一些人可能认为是邪念。这是可以理解的。生活的成功包括理解和有效应对一个人的外在环境。数百万年来,人类一直靠看天空来推断是否有暴风雨,看大地来推断水源在哪里,判断植物是否有营养价值,从动物的行迹来推断是否有危险。同样,我们通过观察他人来推断他们是否强壮;看他们有什么缺点;是友善还是心怀敌意;是健康还是身患疾病;是不是在生气;是身心残忍还是富有同情心;是聪明还是愚蠢,以及是否、对我们有性吸引力。
我们的祖先也擅长这么做。那些未能注意到敌意信号的人被杀死了;那些接收不到性吸引力信号的的人无法完成交配。评估他人对于理解和成功处理个人外界环境尤其重要。这包括询问这些问题:关于他们的个性、他们的过去、他们对你的所说所做的可能的回应、他们值得信任还是使你感到畏惧、他们会给你带来帮助还是负担等等。进化促使我们一直思考这些问题。
此外,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自然会想到手头的证据,这些证据不仅包括我们看到他们做了什么,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还包括我们所知道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事。如果我们听说他们上过哈佛,我们会假设他们一定拥有某种智力天赋。如果他们开劳斯莱斯,我们会假设他们希望自己的富裕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他们一半的CD都是辣妹组合的专辑……
不幸的是,这种自然而且合理的评断他人的习性通常和另一种习性纠缠在一起,这个习性就是依据我们自身的标准来评价他人。我很擅长打架,因此我按照别人打架的水平来给他们排座次;我为自己昂贵而流行的衣饰感到骄傲,于是我瞧不起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这里的动机毫不隐晦:我们用自利的标尺来衡量自己和他人,把它当作一种廉价的抚慰自己的方式。严格地讲,这不必是我们早先定义的那种势利,因为这类优越感是个人的而不是源于群体归属。但同时,这两者之间没有明晰的界限,我们经常认为自己属于更优越的群体,以此来安慰自我。
然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将所讨论的事物或属性视为一个人身份的核心,视为授予他们价值的东西。这是决定这个从对物的评价到对人的评价的滑动陡峭程度的东西。你可能觉得我喜欢配很多熏肉油的大块玉米糊粥很搞笑,但这不会影响你对我我这个人的总体评价,也不会让你认为我没有价值,除非你认为可以把这种烹饪口味当做衡量他人的真实标准——这真是一种极少见的愚蠢观点。我可能在家有洁癖,但我并没有偏见,不会瞧不起那些不修边幅的粗俗之人。是的,我说你是个粗俗的人,那又怎么样呢?和你的热心肠和激励人心的谈话,整洁和个人形象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然而,当我们把某些事物视为某人身份的核心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我高度重视艺术创造力,我可能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以艺术能力评估他人,奉承那些我认为有天赋的人而冷落那些缺少天赋的人。如果我通过党派政治视角来观察世界,我可能会发现很难避免某种程度地轻视那些欣然接受对手的宣传的人们。
不幸的是,由于对反平等主义苗头的过度敏感,任何事物只要被认为带有势利意味,就会自动引发大规模的谴责,对“精英主义”的指控会四散开来。但就像对八卦和粗鲁盲目的一揽子谴责,这种反应同样太粗鲁并且很有欺骗性。由于害怕“流言”而提倡永不谈论他人,或者在需要粗鲁的时候还盲目地迷恋礼仪,这都是错误的。同样,仅仅因为担心我们可能会被看成是势利眼,或者害怕上面谈论过的“滑移”,而放弃表达或谈论我们的品味、偏好、信念和价值观,这也是错误的。
因此我们需要一种方法,将信念和令人讨厌的态度区别开来,因为势利和那些合乎情理的,但往往是错的事物有着同样的表象。
势利的最坏形式包括很多道德上遭反对的因素。它能伤害、侮辱甚至压抑他人。在西方,伴随着现代性的出现,人们开始称某些态度为“势利”,这里所说的态度是人类很长一段历史中的某种残留物,在这段历史里严格的社会阶级制度被认为是正常的,而且是必需的。随着一些形式的道德平等主义变得更流行,说他人“势利眼”成为了一种侮辱或批评。因此管某人叫“势利眼”具有批判价值,提醒我们所有人,我们正努力离开那个旧社会——个人的价值由其社会地位决定,而正朝着更好的世界前进。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重要。
这些术语有时不可避免地被滥用,并且在使用时常常思考不充分,缺乏辨别力。此时,人们会指责合理的推论和价值判断,避免这么做。人们自动地不相信任何观点,这种做法——可能会被指控为势利或精英主义,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但是能让我们的思维变钝,让我们变得不诚实。
势利,我们已经将其定义为“引人厌恶的”;但是,要想避免势利,并不是避免去说那些可能被认为是势利的话,避免做那些可能会被认为是势利的事。更好的办法是培育谦卑的精神,培养自我意识,以及对这些事物认真、诚实思考的意愿。势利小脚侦缉队不会很快消失,让我们正视它。我们可以更好地让其发生作用,至少在下一个千禧年的末期,或者直到我们实现平等主义乌托邦——迟早都会的。
(以上文字选摘自《恶习的美德》中《关于势利——优越感有罪吗?》一章,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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