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劲周折,终于心想事成拿到市里的调令,先是兴高采烈地去集团报到,然后拿着集团开具的介绍信直奔水泥厂。
然而,下了三轮车,眼前的一幕,让人大失所望。
一条土路坑洼不平曲里拐弯,路的尽头,机器轰鸣,震耳欲聋,三根粗大的水泥管子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向天空排放出浓黑的烟雾,灰色的粉尘下雨一般,纷纷落在行人的身上,包裹住一排排低矮的建筑。
这就是我全心全意奔赴的地方?
集团人事处赵主任曾经要我先到水泥厂实地查看一番,再决定是否要调入。她欲言又止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水泥厂果真比运输公司强?可惜我当时没有领会她善意的提醒,当时的我,觉得运输公司无异于龙潭虎穴,一刻也待不下去,怎么着也要逃离。
我去县交通局办理调出手续时,办公室主任也语重心长提醒我,“运输集团的改革正在进行当中,重组之后背靠大树好乘凉,经营肯定要比现在单打独斗好很多,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一步一旦跨出去,可就进不来了。”
我迟疑了几分钟,谢过主任好意 ,依然不改初衷,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随它去吧!
母亲举棋不定的时候,常常说一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随它去吧!”每当我左右为难取舍不定的时候,往往想到这句话,然后根据内心真实的想法,决定取舍。
也许,这就叫性格决定命运,无法划分对与错。
当我真真正正一脚跨进水泥厂大门时,内心隐隐生出一股悔意。
水泥厂与运输公司的工作环境,差如云泥。
运输公司办公大楼,座落县城中心,窗明几净,威严气派,而水泥厂位于农村,办公室老旧阴暗,室外灰尘弥漫,人走在厂区内,头上身上时常落下煤灰,拂了还有。
再说回工作,我在运输公司主要负责工会、劳资、人事管理等一摊子事情,时常与交通局和县政府打交道,办公室、修理厂、车站、加油站的同事对我都比较客气。
每年春运前后,长途客车车票极其紧张,很多熟人、朋友找我帮忙买票。被人需要,被人高看,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把自己当作一根葱。
水泥厂呢?除了整天听机器的轰鸣,在灰尘中穿行,与外单位打交道很少,好似被遗落在荒原。水泥厂职工,一听说我来自运输公司,都觉得匪夷所思,“你傻不傻,从米箩跳到糠箩?”
而且,运输公司分我一间独立住房,水泥厂只能挤集体宿舍。凭借着一腔孤勇来到市里,现实的落差使我倍感失落与迷茫。
我写信给Z同志,他既不鼓励也不抱怨,只是继续把问题抛给我:那怎么办,运输公司还回得去吗?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
Z同志秉性纯良,跟我接触两次,就能拿出全部积蓄买给我一双高跟白色绵羊皮鞋 ,但遇到关键的问题,他又表现得左支右拙。
周末,我从市里回乡下,没精打采,唉声叹气。
母亲正在屋后躬着腰涤柴(把芦苇按照从长到短分开来),停下来看我几眼,然后把柴捆一推,点上一根烟。
“人啊,都脱不了这个死脑筋,手上明明一根草,没了之后就成了一块宝;明明手上握一块宝,又偏偏把它当作一根草随手丢弃,等到怎么也找不到,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难过。
既然,横竖都要懊憾(方言:后悔),不如不懊憾,没得办法回头,不如不回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朝前走。
有前眼没后眼,如果个个都能看到日后会发生的事情,那岂不是个个成了仙家?眼前的事情都做不好,还能做好日后的事情?所以啊,整天为那些回不了头的事瞎操心,就是个傻子,有什尼屁用?”
母亲一番话,说得我神清气爽。
是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无论我怎样难过与追悔,时间不可能倒流,即便我天天懊悔,把自己的脑袋戳个洞,我的档案也绝对不可能重回运输公司,无法把一切当作没发生,与其为回不来的过去苦苦挣扎,不如拥抱当下,努力耕耘现在。
正像母亲说的那样,除了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朝前走,我别无选择。
那一个冬日的午后,整个村庄浸泡在寒流涌动的黄昏里,母亲正在弯腰涤柴,一抹落日余晖,照着母亲荡来漾去的发。
银白色的芦花,飘在母亲身前,飘在母亲身后,雪花一样,一层一层地落在母亲的头发上 ,然后与头发不分彼此地缠绕在一起。
我仿佛听到芦花在唱歌,歌声里有汗水的味道,有泥土的芬芳,有阳光的炽热,更有雪花的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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