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还是初七这天，菜市场后门口那家“鹅太太”上了封条，连招牌都摘了。过了几天，在“鹅太太”斜对面，九子庙门口，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花店。元宵这天，季青下班回来，走的是东城门，专为了在这家店里买花。小店里人比花多，一碰头就遇上了温其。两人以前在病房照顾双儿的时候见过一面，彼此都还有印象。季青笑问：“这里地方这么偏，你怎么找来了？”温其笑着说：“我弟弟明天来看我，他喜欢养这些东西，我听说这个店里盆栽很齐全，我想买一盆榕树。”季青笑道：“我们小门小户的都不敢买榕树，这么大的树委屈成这么小，本来该种在庙里的。不如买多肉吧，嫩嫩的，小孩子也喜欢。”温其便挑了一盆花叶竹竽，又问她：“姑娘买什么花呢？”季青羞笑不语。
温其抱着竹竽回家，只见觉昭的大姐昭兰也在门前，见了她，把她当作俞双，迎上来说：“你对我们觉昭好，我们都记得，今天特意给你送红鸡蛋来了!”说着，给她手里塞了一只胭脂染红的鸡蛋。温其一惊，问：“恭喜恭喜，姑娘是今天大喜吗？”昭兰笑道：“我大妹昨天生二胎，整整七斤半的带把儿的，四个外孙女儿才出一个。我们觉昭的好日子定在二月初二呢!对象是市里军委开车的，你哥哥应该还认得？那天你可一定要来啊!”温其听不明白，还是道了谢收了蛋。
回到家里，把竹竽和蛋置妥了，和兄妹俩说起这事，俞生笑道：“市里有军委还得了？开坦克就说是开坦克，开车的那就是开车的嘛。估计就是个二炮部队大院的司机，我们那的杜仲，他爸爸在局里就是干这个的。”双儿愤愤地说：“神气什么，一家人成天就想嫁女儿，就大女儿出息一点，招的女婿。嫁了在昭嫁又昭，嫁了又昭到觉昭，嫁到觉昭到头了，就给小儿子娶媳妇了!”温其忙对她说：“你不要气啦。我弟弟明天就来，我跟外婆求了半天，保证这是他高考前最后一次，才求成的。明天在一块吃饭，然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俞生说：“你们三个好好的，明天我也凑三个人玩去。”双儿哼了一声，说：“我们肯定比你们有意思!”
02
正月十五晚上，兄妹俩跟俞波去厂里看晚会，打着哈欠回来。第二天一早，又都清醒了。上午温其去外婆家接温玖，俞生去医院看望子云姐姐。到了中午，俞生和子云再去个州小学，接姚杭下班。姚杭出来后笑着说：“不是要结义吗，校园里就可以。跟保安说你们是警察，说不好连中饭都包了!”子云忙说：“午饭我来请客，你们都不要抢!”
俞生体恤子云的家境，早前就在个州小学对面路口的一家餐馆里订了一个包厢，垫付了定金，跟姚杭也串通好了要去那里吃，老板一会儿收些菜钱就是了。这三人现在先在操场边找了个僻静草地，由子云在中间领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接着瞅了俞生一眼，俞生仰头翻译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俞生——”两人也报了姓名，一齐说：“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立完了誓，才吃饭去。姚杭点了一份麻辣火锅，子云忙把西瓜片、面条、汽水之类能过口的全点了，俞生笑他：“你点个120在外面候着不好么？”子云忙说：“不要提医院的东西了，晦气!”姚杭又好笑又不好意思，见服务员送纸牌来，忙问她：“有没有四川的纸牌？”那服务员还真答应着去拿了。子云笑着说：“你是真会挑，怎么挑了个服务这么齐全的店呢？”俞生逗他道：“他是正经的大户人家公子哥，什么饭店没去过，全宿江的肯德基都吃过!”子云想了想，问姚杭：“那你们那里，你们平时都吃什么的？”姚杭笑说：“我们家不算什么，我们富一点的亲戚家，喝水喝腻了，就吃点火锅开胃。”俞生忍着笑，陪子云啧啧称奇。
一时吃饱了饭，正觉得坐着无聊，那个服务员又回来了，春光满面地说：“纸牌正在找，不如各位现在放松放松吧。”说着便朝门外招手，三人忙正色喝道：“干什么？!”一会儿进来一对中年男女，三人才松了口气，见他们腰外挂着钱盒，又喝道：“干什么？!”服务员忙赔笑道：“他们是老两口，平时在各个包厢串场唱歌的，你们需要呢，就点歌，不需要，叫我来带他们走就好!”三人体恤夫妇俩谋生艰难，也就答应了。俞生说：“我就喜欢听歌，我来点，点一首多少钱？”那丈夫说：“点一首十块，唱完了就不加了。”姚杭问：“你有什么歌，试唱一段给我们听听，唱的好，给你小费。”子云忙说：“要最好听的!”
妻子问道：“是要最新的，还是下饭的？”子云问：“如果要下饭的，现在饭吃完了，能不能打个折？”妻子说：“可以。”俞生笑说：“就是从下饭的里面，也要拣最好听的!”
夫妻俩商量了一阵，报了一首《大天亮》，子云笑骂道：“中午唱天亮的歌，也要打折吧？”俞生和姚杭忙催道：“唱吧唱吧。”夫妻俩便分饰两角对唱，妻子起头：“想着我的情哥哥，睡到大天亮——”子云一听，骂道：“唱的什么东西!”俞生和姚杭都催道：“快接着唱!”丈夫接着唱道：“想着我的情妹妹，睡到大天亮!”子云气得直摇头，姚杭笑着解说道：“这个叫比兴，就像唱戏一样，慢慢的把主题引出来。”俞生笑道：“快唱正歌吧，十块钱都比兴八块了!”
妻子接着唱道：“大天亮，你倒乖，跑到我家里来，大热天，我买菜，还要糊锅台——”
丈夫唱道：“大天亮，你做饭，我帮你择菜，大热天，圆滚滚的汗，从白花花的肉上流下来——”
妻子唱道：“大天亮，我两个，不能白白地干，大热天，快把我，衣裳解开来——”
丈夫唱道：“大天亮，你爱我，我也来爱你，大热天，解开了怀，把白花花的——”
三人听了，连笑带骂，踢桌子掀板凳的喊道：“不能唱了不能唱了，领班的!大天亮，你赶快滚回来!”
一溜烟结完单逃出了店，俞生和姚杭还暗地里埋怨：“怪不得要这么多钱呢!”子云自愧不已，说着：“我们还是到街上耍得痛快些!从丁字巷一直往西走，走到织锦河，再坐船游一圈。”俞生现在知道了钟玉的存在，也不避讳织锦河公园了，欣然同意。
三人一路走进丁字巷。路过季青家的土货店，俞生和子云都逃到路对面挨着店门走，生怕被季青妈妈认出来寒暄。姚杭本还笑话他们，刚走过《安江晚报》记者站，立马跑去和他们并排走，原来报社院子里趴着只大黑狗呢。
进了牌坊街，路过卖豆腐脑的板车，子云忙催姚杭：“要不要喝？”到了鞋店门前，子云又催俞生：“给双儿买一双吧!”两人都推着他走，笑道：“城门街才好玩呢!”走到路口，童装店的葛老板抱着孩子朝俞生打招呼，俞生迎上去问：“可去四院看过葛阿姨？”葛老板打着哈哈点头。恰巧旁边有卖甘蔗的老人，子云争上前说：“你们不会挑，让我来挑!”说着又验根又验皮，买了两大袋甘蔗，又要了一个袋子盛渣子。姚杭笑道：“哪就这么金贵了？”说着又给子云挑了一些上好的甘蔗枝，盛在那袋子里，仍让子云自己付钱。俞生笑问：“我就说人家见多识广吧？”子云连连点头称是。
三人一边啃甘蔗，一边穿过斑马线，进入城门街。子云看见街口卖气球的，又停了停，俞生忙说：“我们双儿今年已经22了!”这才把他拉走。城门街两旁的商铺都开张了，清一色红灯笼红春联从街头烧到街尾，细看店里，才分出有卖西服的、卖女人衣裳的、卖球鞋的、卖饰品的，琳琅满目，争奇斗艳，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街上人头攒动，不是卖梨汁的推车碾了卖唱歌娃娃的铺盖，就是一个小男孩的棉花糖粘上了另一个小姑娘的皮包，更别说你踩了我的脚，我认错了你的衣裳，还有亲夫妻两个，一个从街头店里拎出花花绿绿的袋子，另一个已经抱着炒栗子等在街心了。三个人也不买东西，只在这人潮中闲逛，走出西城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垂在眼前绵絮似的云层里了。城门口围了一圈人，似乎有人在卖唱。三人笑道：“不要又是唱什么大天亮的!”子云说：“这么早就到了织锦河，我们在茶楼吃点东西，再去坐花船吧!”姚杭笑道：“不如快点坐船呢，要是在茶楼再被唱歌的缠住怎么办？”俞生笑道：“要是有人跑到船上唱大天亮，你还能跳下去？”子云忙说：“我们就吃快点，再拣朴实一点的船坐吧!”
穿过上河路，那边卖唱声犹在耳畔。细一听是个女声，不是很老练，低低地唱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开满头，莫问奴归处。”
03
这边俞双和温其姐弟俩在家里待了一下午，下棋画画、连字看书，早早地吃过饭，双儿非要到家对面的织锦河公园玩去。起初俞波当然不肯，双儿恳求道：“我们三个大人，还包括一个大小伙子呢，不会有事的。哥哥他们三个逛了一圈，现在也应该回到公园附近了，我们在路上就能汇合。”俞波仍不放心：“女孩子晚上怎么能出门呢？”温其笑对双儿说：“那我们打扮打扮。”不多会儿，一人穿上湖蓝针织一人穿上卡其呢绒，再戴上犄角黑绒帽，把辫子塞进帽子里，这才带上一身校服的温玖出门了。
三人都是在家里闷坏了的，一出门，只见公园里音乐阵阵，灯火通明，欢欢喜喜地直奔码头，坐小船游湖。只见木桥一跃，碧波万顷，远山抱水，近月迎人。水面上金浪翻腾，细看是点点灯火，掺在金舟玉舲之间，斑斓夺目，散成漫漫一河星辰，随风飘动，无拘无束。
三人站在船头两边，温玖问姐姐：“姐姐，你以后就待在个州，也不回爸爸家了吗？”温其问：“爸爸家过年怎么过的？”温玖说：“三十晚上在爷爷家过的，初一二妈也来了，我就回来了。往后几天都住在嬷嬷家，还拜了妈妈。”温其叹道：“我就是在国外的时候耽误了回来看妈妈，你以后考上大学了，还要经常看看嬷嬷啊。”温玖点点头。正说着，忽听见双儿在船那边招呼，循声望去，只见俞生他们的船迎面开来了。两条船绕着打了个圈，回到码头。脱了救生衣，大家互相认识，姚杭见到双儿，笑问她：“姑娘，怎么不带灯呢？”双儿笑着说：“外面这么亮，为什么还要带个灯呢？”
一行人上了小桥，只听河对岸音乐声震天，人影纷乱，原来是一众人正在跳舞，还有三三两两的阿姨从桥上小跑而过，说着：“我们边走边跳。”双儿推着温其说：“我们也去跳!”姚杭和子云把俞生往前一推，正推到温其身边，笑道：“情哥哥，你找个人跳到大天亮啊，快去啊!”两人扭扭捏捏的，温玖忙指着岸上说：“那里有一个阿姨拉着车卖花，我们去看看!”
大家说说笑笑间，下了桥，正看到一片广场上十几个人围着音箱跳舞，四周男女老少围了一群，不少老人小孩跃跃欲试。绕过他们，又见一条围廊里面，两位老人拉二胡唱戏，四五个坐凳高的孩子跳跳钻钻。穿过廊子，只见河边一排柳荫底下，一个女人扶着一辆三轮车，载着半车盆栽，向人群里看着，慢慢地走。一回头，见到六个人围上来了，忙跨上车使劲向前蹬。
大家忙跟着跑起来：“阿姨阿姨!我们想看看花!”
那女人身穿绿毛衣黑马甲，躲得飞快，一会儿工夫就钻进树丛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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