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

我奶奶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也已经开始有点记不清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了。但年纪越大，跟奶奶相处的一些片段就越不自觉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想为奶奶写点什么，可终究是一拖再拖没有写成。今天终于打开电脑，在文档里敲下了这几个字。

我奶奶叫李桂英，高高的个子，瘦瘦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头灰白的短发用黑色发夹夹到耳朵后边。常年穿一件白色的对襟盘扣上衣和灰色的裤子。我奶奶没有裹脚，她的脚又细又长，比我亲奶奶那颤巍巍的小脚好看多了。

我4岁那年我妈生了我弟，从此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妈家和我奶家隔了一道院墙，墙东是我奶家，墙西是我妈家。有时我去我妈家看小弟弟，到了饭点儿我奶就站在墙东的凳子上喊我的小名，我就一溜烟儿地跑出我妈家的大门穿过前街一拐角就进了奶奶家的院子，奶奶再牵起我的小手一起回屋里吃饭。

奶奶住的老屋有三间房，前门进去是堂屋，正对前门的是后门，都有高高的门槛，小时候被门槛绊倒过好几回，后来长了记性，进门先抬脚。

堂屋靠墙放着一张八仙桌，还有一张小桌子，平时我和爷爷奶奶吃饭就放小桌子，坐在小板凳上正好。前门板后面是灶台，烧柴火的，上方供着灶王爷。

堂屋东面西面各有一间房，东面的这间被一张大炕占去了一半。靠东墙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有个相框，相框里有爷爷奶奶的身份证还有一张我小时候的彩色照片，其余还有几张几个我不认识的远方亲戚的照片。

西屋的一半也是炕，炕上放了一些杂物，靠西墙放了两张板凳，板凳上有两个大黑箱子，里面放了新弹的棉花之类的。奶奶说西屋以前是老奶奶睡的，老奶奶没了之后就放了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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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我奶奶到地里割草喂牛喂羊，河沟边的茅草又细又长，我家的老牛最喜欢吃；羊喜欢吃玉米地里的腕草；奶奶一天总会背回来几大框，某一筐中奶奶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草里扒出两根玉米或是几个红薯。

傍晚的时候奶奶把玉米和红薯煮了给我吃，爷爷则拿出铡刀把细长的茅草铡成一寸左右的长度，再拌上玉米面等草料拿去喂牛。

天气热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吃晚饭，在饭桌边上铺上草席，我们仨做在草席上乘凉，爷爷奶奶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我躺着凉席上数星星，等我睡着了奶奶再把我抱到屋里去。

秋天，收完地里的庄稼，奶奶也闲不住。她喜欢跑到公路边上的河沟里搂（读一声）白杨树叶，等冬天的时候当柴烧。有一次奶奶捡了很多鱼罐头上用的标签纸回来，我用它们折各种纸玩意儿，玩了一个冬天，引得隔壁的小伙伴羡慕的很。

天气快冷的时候奶奶就开始给我做过冬的棉衣，薄棉袄、薄棉裤、厚棉袄、厚棉裤，还有棉鞋。奶奶特意到集上扯二尺红条绒的布，用它给我做棉鞋。我喜欢坐在炕上看奶奶做这些针线活儿，她戴着老花镜在窗台前穿针引线，并教我怎么做盘扣。

冬天是农家人休养生息的季节，我最喜欢这个季节，因为一家人都在家里很少出去。奶奶屋里有个大火炉子，宽宽的铁边，长长的烟囱在靠屋顶的地方拐个弯伸到到窗户外面。

刚开始上小学那会儿，冬天老是起不来，每天都是奶奶把我从热乎乎地被窝里拽出来，一边跟我说你那同学谁谁都已经从咱家门口过去啦，再不起就会迟到啦……一边帮我穿上早就烤热了抱在她怀里的棉衣，再吩咐爷爷给我打洗脸水，然后用爷爷投好的热毛巾给我擦几把脸。我吃饭的时候又趁机给我梳好小辫子。这们的情景被我爸看到过几次，我爸无耐地跟爷爷说他们太没原则，会把我惯坏。然后很凶地对我说再这样小心挨打。

再大点不知道是懂事了点还是真的挨了打，反正对读书这件事儿开窍了。有天下很大的雪，走路的时候雪都快到我的膝盖了，奶奶说别去上学了，太冷了。我说没事儿，读书不能耽误。然后奶奶把我送出门外，望着我消失在凛冽的北风里。走出老远我回头看时她还站在那里没回去。

我上学后奶奶会把花生、红薯放到炉边上烤着，等我放学回来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奶奶掰开一个红薯吹着，香甜的味道立即钻进我的鼻孔，我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奶奶喊着：慢点，小祖宗，小心烫！然后一脸疼爱地看着我吃。

别人家的奶奶都重男轻女，我奶奶相反。我弟长大了，有时会自己过来找我玩。我奶奶只要看见我弟进了院子，就赶紧跟我汇报情况：赶紧把你那些玩的收起来，你家小霸王又来啦！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东西在弟弟进门前就藏好了。

冬天的夜特别漫长，我有个习惯就是半夜吃来吃东西，我奶奶睡觉前会在炉边上放一块红薯，到了半夜正好熟透，我吃完再接着睡。有时吃完也睡不着，就是被窝里跟奶奶聊天。

记得最清楚的一个话题是奶奶问我：如果你爸跟你妈回他亲爸（我爸是过继给我爷爷奶奶的，他亲爸在隔壁村）那边去了，你跟不跟他们走？我想也不想，答道：不去，要去他们自己去，我留下来跟你和爷爷过。这里是我家，那边啥也不是！

奶奶高兴地说：好孙女啊，有你这句话奶奶就知足了，没白疼！这个问题奶奶问了我很多次，可见那时她很担心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养子留不住。

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们家建新房子的时候，我爸确实动过回那边的念头，他说这边爷爷奶奶不在了，也没个兄弟姐妹，单门独户的怕被人家欺负。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说要回你们回，我反正不回。后来加上我妈也反对，我爸只好做罢。

话说回来，我奶奶冬天没事的时候偶尔也会去打打小牌。我奶奶带着我，去另外一个奶奶家，几个老太太盘腿做在炕上，我偎依在奶奶旁边看牌，后来觉得无趣又去找那个奶奶家的孙女玩。

等中午奶奶们打完牌，我就再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奶奶后面蹦蹦跳跳着回来。也许那时人小脚步小些，记忆中从我家到那个奶奶家要走很久，长大后再走时不过是两三分钟的路程。

七八岁那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二八大梁使劲地够脚蹬子，我跟奶奶说以后赶集你不用走着去了，我骑车带你去。奶奶高兴地说好。后来一直到奶奶去世，我的子也没长高多少，车技也没练好，这句话也了永远也兑现不了的承诺。

10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在我妈家看电视看得入迷，我奶在墙东的凳子上喊我回去睡觉。我央求我妈让我在她那边睡一晚，我妈同意了，我高兴的手舞足蹈，奶奶失落地下了凳子回去了。

如果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一定会跟她老人家回去睡，可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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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我被一陈哭声还有乱糟糟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几个婶子大娘围着一堆白色的、蓝色的面料又扯又缝。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她们干嘛呢。一个大娘告诉我，我奶奶突发脑溢血没了，一群人都在忙，没人记得告诉我。

我害怕极了，来到院子里，看着一群人忙来忙去，院子里的灯很亮，奶奶已经被放到了堂屋的床上，头朝南一动不动。我大概是吓傻了，不敢向前再迈一步。

直到奶奶出殡那天，我一直都没哭。我怯怯地看着灵棚里的叔叔们、前来吊唁的亲戚们，始终没能相信我最亲爱的奶奶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了。长大后，我听人说有种难过叫做想哭却哭不出来。

本来，这不是一篇悲伤的文字，可此刻我却泪如雨下。想必这是我奶奶她老人家不愿意看到的吧，擦擦眼泪，写点高兴的吧。

如果她老人家还活着，我一定时常回去看她，带她去赶集，给她买好看的衣裳、买她喜欢的吃的，然后再看她得意地跟那些老太太们炫耀：看，我孙女买的，没白疼！

如果她老人家还在，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