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站在主席台上,面对着会场500多名来自行业内的精英,丝毫没有胆怯。他目光坚定,演讲抑扬顿挫。结束之后,得到的是鲜花和持续不断地掌声。
这是一场准备了一年之久的行业讲座,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而在此之前,没有人觉得这场讲座的主讲人会是李萍。
李萍生来怯弱。
我与李萍相识已经十多年了,在我的记忆当中,从小到大,他都是在悲鸣的哭声度过:爬树的时候,不敢下来,哭。上学的时候,迟到一分钟,哭。上课的时候,作业没完成,哭。大学的时候,喜欢的女生和别人在一起,哭......
“你是个男孩子,遇到困难要先想想解决的办法,哭有什么用?”
这种话他从不陌生,也从没有记在心里。或者,这就是他。怯弱,没主见,随波浮沉,一切听天命。
但是幸运的是,优秀的家庭条件,让他的软弱和胆怯没有造成太多的困扰。李萍的父亲是一家国企老总,母亲是市公安局副局长。
很多人想不通,雷厉风行的李政国夫妇,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李萍的母亲每每跟我谈起儿子,都显得十分担忧,李萍的性格,的确无法好好在社会上立足,即便与李政国把儿子的一切安排妥当,百年之后的生活,也是一件让二老很不放心的事情。李政国夫妇一个五十八,一个五十五。
作为父亲的李政国却显得没有那么担心:孩子总归会长大的,早晚罢了。话虽这么说,但是私下里和我谈起李萍的时候,也是流露出了当父亲的无奈。他曾多次嘱托我,在外行事,务必请多加照顾。作为回报,李家夫妇对我全家都多有照顾,前不久,家妹以普通二本的学历进入到省新闻宣传部工作。这一切自然记在心里。
我和李萍都在上海工作,毕业十多年,皆未成家。我们的说法自然是,先立业,后成家。但是事实上,工作之后的儿女之事十分难得,而李萍,则多是因为性格的原因罢了。
那年回老家,李萍的父亲亲自开车到机场接我们。这让人很是惊诧:以往都是司机,怎的这次竟有闲暇时间?
到家之后,李萍的母亲竟也在,我顿时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这是工作日,我和李萍早日请假回来的原因也是李萍的母亲说十分想念,希望能回来一趟。我刚好业务结束,也想回家看看爸妈,索性一同回来。但是现在的状况,从没有遇到过:昔日脚不着地的市局和总经理竟然有了时间。
果然出事了。
李政国的公司因为违法违规建设和资金疏漏等多种问题受到了纪委的调查,李政国的职务停掉,调查期间不能从事任何工作。而李萍的母亲则是被实名举报不作为,任人唯亲,收受贿赂等违反党规党纪的行为被当场双规。
吃饭的时候,我看着眉头紧皱的李政国,响起了几年前他在楼下跟我说的那句话。背着李萍,李妻显得十分呆滞,她最里面吐出来几个字,听上去十分熟悉:孩子总会长大的,早晚而已。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天我陪李政国抽了三包烟,内供烟。他还开玩笑说,以后还能不能抽的上都不一定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陪笑。
十天之后,李萍的母亲被立案调查,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天下着暴雪,李萍的母亲刚从菜市场回家,走到门口,被纪委的同志带走。她缓缓地把一网兜蔬菜放在门口,我还有李萍父子俩走到门槛处,看着她上了车子。新雪很快把车轮印埋没了,真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李政国呆立在门槛之后,看着那辆车远去。天太冷了,我看到他的背影在微微颤动。那个高高的门槛,把这两个结婚三十五年的夫妻隔断开来。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和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了。他弯腰把蔬菜提到厨房,吩咐我们和上门,一个人走到堂屋去了。李萍一路在哭,而立之年,并没有发出悲鸣的声音,已是很大的进步。
我自小喜欢呆在李萍家,他们很早之前就自建了四合院,很气派,很厚重的感觉。暴雪着这种感觉更加真实,而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也让那种感觉更加真实。
八天后,春节到了。
过了春节,我一直没有着急回上海,我觉得李政国很需要儿子多在家陪陪他,公司那边的已经借口推脱了,只能等。
等什么?
用李政国的话来说,就是等结果。李萍的母亲的处理结果,和李政国公司的调查结果。春节之前,我问过李政国,你有没有做过违反乱纪的事情?
这很不礼貌,我是个晚辈。但是我必须要问,李萍的状况,让我很清楚自己一定要提前之后会发生什么。
李政国说:违法乱纪?安排裴裴的工作算不算违法乱纪?利用你伯母的关系处理公司棘手的问题算不算违法乱纪?更不要说什么公款吃喝、公车私用、公烟私用......
怎么说呢,社会就是这样,点背的时候。的确,就拿着内供烟回家就可以拎你出来谈两个小时。
我问他:李萍呢?你怎么打算?
李政国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不知道,我做不了什么了,三十岁了没有结婚,现在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以后他的日子要更加难过了。
他说的对,谁回家给一个爸妈都下马的官二代呢?但是,能看出来,李政国的意思也很明白,老两口出事之后,家里就没有顶梁柱了,树倒猢狲散,再想给礼品安排事情做,也是不能实现的了。
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怜,一股眼泪水,硬是涌不出来。
三月份的时候,李政国公司的财务调查终于结束,这也意味着公司的案子可以定了。
李政国负有主要责任。跟着,李萍母亲的贪污受贿案的审判结果也出来了:十年。
妻子被带走那天,李政国还在想将会是两个世界的人,看到结果,竟然送了一口气:一个世界,甚至是一个系统。
李政国夫妇先后被关押在市郊区的监狱里。
开春了。
回到上海,一切都显得不太一样了。李萍变得不仅怯弱而且敏感,同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很僵硬。他有时候会打电话给我,哭得很厉害,是熟悉的悲鸣声。那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意味着同时失去父母。
但是人就像天气一样,总有开春的一天。李萍也是,他开始用功,开始健身,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交了一个本地女朋友。
dolor hic tibi proderit olim.
这句话是拉丁语,意思是:总有一天,你所承受过的痛苦会有助于你。
对于李萍来说,前半生顺风顺水,突如其来的变反而使他坚强起来。
后来,我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回到老家,在一所大学做行政,再次见到李萍,已经是五年之后了,我们都结了婚生了孩子。他长了胡子,留了很学术的三七分。他的太太没有回来,只有他和他三岁半的女儿。我带着妻子陪他一起去看他的母亲。
李政国没有熬到刑满释放,就去世了。丧礼那天,我又记起他望着我的眼神,和那一股流不出来的眼泪。李萍的母亲也因为身体急速变差,被律师要求保外就医,现在一直住在疗养院里,但是禁止接触外人。
我就是外人。
每次李萍出来,我都很想问他:你妈妈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开心吗?
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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