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撑着遮阳伞走在路上,前额,两太阳穴发紧,还有后脑勺,甚至头顶,似乎一齐把脑髓紧紧的卡住,让人透不过气。轻微的思考也会引起太阳穴疼痛,让头的两侧迷糊,旋转,疼痛从太阳穴弥漫到整个后脑勺与前额,但思考和阅读却象自由落体的惯性一样,无法完全安静下来。太热了,空气也似乎躁动不安,走在路上一摆手一抬腿,空气也跟着动个不停,形成一股气流,或大或小的风,清凉或绯热的流过无比敏感的身体,身体贪婪的吸收空气中丝丝凉意。这个夏天终于热起来了,并且绵绵不止:从每天的半上午开启酷暑模式,一天接着一天。空调从来没有像这个夏天这样勤勉的工作过,它本当只是一个夏天的摆设,现在却实实在在的派上了大用场,没有它睡眠几乎要成为不可能。风无处不在,从未如此活跃,即便在这个四面皆山,冬天也从不刮大风的盆地里。马路边车辆带起一股强劲的燥热,而一片绿叶斜出的院旁,路过林荫的身体则带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凉风,让人不由自主加大呼吸。进入小区,走在树木参天的林荫里,我依然感觉燥热,儿子在后面蹦蹦跳跳艰难的跟上我,他总要不时停下来东看西望。林荫路与废弃报亭之间是一个小摊,整齐的摆着一排前锋的热水器和锅灶之类,摊上空无一人,主人准是跑到哪里乘凉去了。
我头脑里突然冒出24个秋老虎这个词,与之一起出现的图景,是这种酷暑的日子里,母亲和我驮腰在刚放青的一排水稻苗中来来去去:摸田。戴着斗笠,弯着腰的母亲,手四处扒弄身体前方带着青苔和杂草的泥巴,捏成一团,压到深泥里。当时母亲,比现在的我小不了多少,带着4个孩子,在秋老虎的恣意下,日复一日弯腰劳作,浅浅的水被晒的烫脚,一层薄薄的衣裤,一个斗笠或者草帽,是我们唯一的遮护。“最热的时候不是夏天,而是这24个秋老虎,过完这24个秋老虎,天就放凉了。”母亲向我解释秋老虎的含义。我记住了,但从来不记得它的起止时日,也许母亲当时也并未明示,我忘了。我有点羡慕身为长女的大姐,就继承由自父辈的乡土文化而言,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她给我儿子洗澡时用乡音唱出的童谣,让我在回忆中显示出另一幅动人的画面。
我浑浑噩噩的走着,刚刚做了头疗回来,手里还提着几副主治失眠的中药,因为我昨晚几乎一夜无眠,这样说也不对,因为我清楚记得自己做了至少两个梦,其中一个梦依然历历在目,并向中医生进行了清晰的描述:“下班回家路上,我斜背着小包走在马路边,突然两眼一黑慢慢倒在路边,但我头脑依然清醒,我从背包里摸出钱包,拿出一把钞票,盲目的伸出去,嘴里呼求人们救我,但手和声音不断衰弱下去,我终于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也耷拉回来,我只能感觉到人们若无其事的路过我,井然有序的继续他们的生活…”梦里我不知道它只是一个梦,也没有想到死,但我感觉到一种深刻的绝望和一种濒死的感受。抓药刚出来时,我对儿子说,你看你老不好好睡觉,一天到晚踢被子,快把妈妈磨死了,妈妈气血都快耗光了!”6岁的儿子问我,“气血是什么?”“这个你懂不起,反正气血耗尽人就死了,妈妈为了你气血都快耗完了。”儿子顿了一下,似乎下了决心,“妈妈,今天中午你关上门在家里睡觉,我出去玩。”昨天中午我躺了两个小时,可儿子时不时过来打搅,所以几乎没睡成,但晚上却又因为中午长长的假寐而无法入睡。中医问我失眠多久了,我想我几乎没有不失眠的时候,于是回答说,“恶化有一两个月了,夏天我通常应该睡得好一点,因为小孩这时候不那么容易感冒。”有了儿子后我从来没睡好过,冬天春天秋天每天儿子都可能在生病,或者正要生病。大部分时候除了消耗自己,守护他的睡眠,没有更可靠的方法。至于那位父亲,也许巴不得让儿子保持孱弱好拴住早已不属于——也许从未属于他的女人,当然,他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你向他指出这一点,说什么他以儿子为代价保持性需求,他会把对方看做是疯子。“看书思虑都很耗气血的,你要少看点书,多休息。”中医嘱咐我。我这一段看书比前些日子少了,不过不看书又干什么呢?我感觉自己现在看书很大部分原因,只是为了让自己感觉没有放弃,而不见得真正想好好读某一本书,看完大抵也就完了。
我只有这么一个孱弱的孩子,为了他,我几乎付出了我剩下的大半条命,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可母亲她孕育过7个孩子,还为两个双胞胎兄长落下了精神分裂症的病根。父亲去世时,她40多岁,只比我现在年轻一点,那时的她还剩下多少命呢?在我年幼的眼里,对她做出苛评的时候当然想不到这些——我总记得父亲说,“你妈是病还远远的,她就要接住。”她接住病的方式是躺到床上去。那时候10多岁的我惊讶于父亲退休后,家里的事情母亲居然要父亲安排才去做。可终究40多岁的母亲,有时是50多的父亲,带着4个10多岁的孩子搞双抢,稍事休息之后,接下来三四次在秋老虎的阳光下为稻田除草:摸田,踩田,拔草。而在这之前,母亲和姐姐还要补一次秧苗:有的秧苗被老鼠吃,没有插稳枯死或诸如此类的原因。
那时候,很多人家已用上了除草剂。但矽肺病的父亲从来带着一家人,在最毒辣的太阳下一次又一次除草,待到收获的季节,这无尽的劳作换来的是比乡邻多几十斤一亩的产量和更少的农药化肥用量,“那会把田糟蹋了,”父亲说。父亲做工人的时候,踏踏实实,内退后做农民也绝不比一辈子的农民差。那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我——我们长得如此酷似,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讨厌这一点,因为母亲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弱者,一个失败者,一个缺乏独立人格的人,一个…但是我日益感到我们酷似的其实不只是外貌。在生活的重压下,如同两根枯黄的禾苗,在生命的泥泞中不断挣扎,努力活下去。我常常担心死亡会过早降临,就像我的梦所昭示的。——但母亲那枯槁的生命,在父亲死后,却似乎焕发了新的生命,一人拉扯着三个念中学和大学的孩子,直至10年后,我终于上完大学。
父亲刚去世那几年最困难的时期,从来身体与精神同样孱弱的母亲,在40岁后却迸发出了可贵的生命。母亲本就节俭,父亲在时我们总笑她一分钱要掰成两分钱花,这时她不仅要极尽节俭,还要想尽办法扩大来源,也是在那时候,她养成了到处捡瓶子的习惯,那时候塑料饮瓶很少,只有玻璃瓶可捡,好多次她划破了手和腿,留下了终身的伤疤。母亲还一直养两条猪,有一天夜里,两条猪不知为何跑了出去,母亲在黑夜里到处寻找,用愤怒的咒骂叫我帮忙,耽于书本和反感她咒骂的我竟未理会,母亲在黑暗,寒冷和孤独的绝望中找了很久,而我早已忘记,连同她的咒骂和吁求…
母亲历尽千辛万苦和无敉冷遇,终于把我们供出了校门,有了自食其力的工作。
在这之后母亲变得极不好动,似乎这十年的艰苦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活力,她常常几天待在小小的家里不出门,越到晚年越难得让她出去走一走,即便如此,她依然活到了74周岁之后半年左右。她一生抽烟喝酒,在糖尿病之后仍嗜好甜食水果。每当被要求节制的时候,她总愤然说,“这也不吃那也不让吃,不如让我现在死了算了!”而当生命尽头赫然出现在看得见的近处时,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无比凄凉的说,“丽铭,我活不久了。”我无言以对。我想到的是,妈妈,我们让你多活动,生活节制一些你都不听,现在事已至此!在更早以前,我们预计她能活到70岁就不错了,等她过了70,我们又想象她能活到80岁,似乎因之我们能让她有一个更好的晚年,现在想来,这不过是自我安慰——改变几乎永远是,要么已经发生,要么永远不会发生!
母亲已经离去,她的不甘,痛苦和无奈...都已随风而逝。每每想到父辈的人生,关于生命的意义,我的感觉是空洞的:仅仅是活着,然后是为了孩子活着。那么多少年后,我的孩子是否会是同感?而他的孩子呢?...我想,我的儿子或许会感激我,在活着和他之外还有过追求;但这追求是否会伤害他?在离去后,生命还能如何表达它曾经的存在价值?
无论如何,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里,母亲的生命超越了她过去的四十年,她用十年的辛劳换得了问心无愧和晚年的相对安宁——对此我无法不感恩戴德,更重要的是,她向我昭告着生命的无限潜力。我为何不能也同样奋起呢,不要吝惜生命,它有着无尽的,不断掘进的活力!生命最怕的不是使用,而是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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