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月娥是怎么到的殡仪馆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她唯一的女儿现在就躺在这里,那些粉色的红色的各种颜色的物体粘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她伸出手想帮女儿清理一下遗容,但那些东西是如此顽固,她颤抖的双手根本无法将它们从女儿脸上剥离。
“凌晨5点左右的时候,接到群众报案发现她躺在马路上,当时瞳孔已经放大了。医生竭力抢救了但是没救回来……阿姨……阿姨,您节哀。”一旁陪同的陈警官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了这些情况,他也不确定李月娥是否听到了,出于职业规矩,他还是继续道:“根据现场情况来看,极有可能碰到了榔头党,但目前人还没有抓到。”
“榔头党”这个词似乎是提醒了李月娥,她双手轻轻捧起女儿的头,才发现那真正触目惊心的,是几乎已经缺失了的后脑勺。
“啊——晓琴啊——我的晓琴啊——”从接到这个噩耗起一直沉默着的李月娥,在此刻突然发出了一声如野兽般的哀嚎,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就像女儿那碎裂的头盖骨一样,血肉模糊。
二
女婿周全是中午从殡仪馆回到家的,他跌坐在门口用头撞着门框,嚎啕大哭。在一旁的小外孙女倩倩不明所以地跑过去拉着周全的衣服:“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周全擦了一把眼泪,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仿佛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继续嗷嗷地哭。
亲戚邻居闻讯后也陆陆续续赶来了,小兄弟几个搀扶起瘫在了地上的周全,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就听得他泣不成声地夹杂着破碎的言语:“你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让我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啊?怎么过啊!”他又捂住了脸,身体也开始颤动起来。
他年轻的妻子,他女儿年轻的妈妈,在28岁这样美好的年龄,以这样一种凄惨的方式,生命就戛然而止了。他不能接受,他永远不会接受。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就一切如旧,然而他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的皮肉,那一丝疼痛却让他绝望,这不是梦。她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女儿从此就没有妈妈了,他从此就没有妻子了。
三
从殡仪馆回来之后,李月娥就再也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她反倒像被打了强心剂一样,收拾女儿生前的衣物,一样样清点丧事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再清晰不过。
因为就在半年前,她的老伴突发脑溢血,也是在一个清冷的早晨,不辞而别。
月娥,你休息一下,我们来吧。亲戚家哥嫂们都劝她。
不行,你们不知道晓琴的脾气。她可挑剔了,我不安排,她不满意的。
李月娥心里清楚,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女儿张罗了,虽然她从未想过,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这样的场面。
但是,她是母亲,她必须要好好送走自己带来的生命。
这样的重任,除了她,没人能完成。
四
年轻人的灵堂,总觉得异样地不真实,因为那鲜活的青春的照片,分明和死亡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那些挽联和花圈,还有时而响起的哭声,又确确实实在提醒在场的每个人,死神确确实实,带走了她。
盖棺火化的那一刻,李月娥终究是崩溃了。她的心像被剜了肉一样地抽搐成一团,外孙女倩倩尚年幼,她甚至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只是抱着晓琴的照片走在周全的身边。李月娥一个快步窜上去狠狠推了倩倩一把,像发疯了的狮子一般怒吼着:
你快哭啊!!妈妈没有了啊!你倒是哭啊!!她哭喊着又是上去了两巴掌,倩倩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哇的一下嚎哭起来。
月娥,你别这样,孩子不懂。你别这样。
妈,妈,倩倩还小,妈——周全一边护着孩子一边也早已泣不成声。
你倒是哭啊!你要哭的啊!你必须要哭的啊。你不哭让晓琴怎么走啊?你哭啊!李月娥就像失心疯一般,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孩子手中年轻的黑白照片,刺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但终究,阻止不了最后那一刻的付之一炬。
李月娥的人生彻底碎了,支离破碎。
周全觉得他的人生也碎了,他的家破了。
五
晓琴的案件最终告破,然而犯人是一穷二白身无分文之人,他拿不出一毛钱的赔偿金。最终是李月娥给晓琴买的唯一的一份保险给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最后一丝安慰。
李月娥帮熟睡的倩倩轻轻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关门去了客厅。周全还坐在沙发上,双眼没有丝毫光亮,自从晓琴走后,他除了上班,就是在这里坐着,也不怎么理睬孩子。
“我想了想,这些钱,还是你拿着吧,以后孩子还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李月娥把手里的银行卡推到了周全面前的茶几上。那里有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不多,就40万。和一条鲜活的生命比起来真的不值得一提,但对这个家庭来说,它们的确是被需要的。
周全的目光落下来,像是突然醒了,马上把卡推了回去:“不,妈,你自己拿着,我还在工作,不需要这些。你拿着备用吧。这是晓琴的血钱,我不能拿。”
她已经没有了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她只能说服自己把眼前的这个女婿当成至亲的人,她只有选择相信,否则日子该怎么过。
“拿着吧。一家人,钱还是给小辈拿着吧,我已经老了,不做主了。”
在她的一再执意要求下,周全最终还是收下了。
这个缺失了一角的祖孙三代家庭,就这样,在悲伤里,慢慢延续着它的轨迹。
六
晓琴离开后的第三年,周全带回了一个年轻的女朋友。她亲切地叫李月娥为阿姨,她给倩倩买了不少东西,她里里外外张罗着,活像这个家的女主人一般。
李月娥看到周全和倩倩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说到底,这个家确实是少了一位年轻女主人的。她并不排斥有这样一个人来替代女儿晓琴的位置,因为她知道孩子需要母亲,女婿也同样需要妻子。
那就这样吧。只要他们以后的人生顺遂快乐,就好了吧。李月娥暗暗叹了口气。
然而,突然有一天,周全消失了,带着那个女子,也带着晓琴的命换来的所有的钱,唯独留下了流着晓琴血液的孩子和她年迈的老母亲。
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甚至没有和孩子告别,他是那样急迫地,想要逃离这个破碎的巢穴。
那一刻,他的心里应该早已没有了和晓琴的爱情,也没有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没有了李月娥这个想要将他视若己出的丈母娘。
人性,最终在自由和利益之前,碎得灰飞烟灭。
七
自从这个家只剩下她们祖孙二人之后,李月娥反而没再叹一次气。面对亲人邻里对周全的怨骂声,她反而能一笑了之了。
年轻人,哪守得住这样的孤独?他走是早晚的事。她一边拣着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那也不能连孩子也不管了啊,这畜生不如啊。旁边摊贩的阿姨愤愤不平道。
月娥啊,我早就和你说过,这种信基督教的,从小又死了爹妈的,命硬啊!不能和我们佛教老祖宗家的通婚的,不吉利的啊。哎。
……
是啊,李月娥也不是没有埋怨过自己。当初在得知了周全是个父母双亡的基督教徒的时候,她和老伴都是反对这门婚事的。因为在当地的习俗来说,不同信仰的通婚,老祖宗是会生气的。然而,晓琴铁了心地爱着这个男人,并且心甘情愿跟着他改了信仰。时间一久,老两口一来是拗不过这个宝贝女儿,二来也看到了这个男孩子对女儿的一心一意和温柔体贴,就这么将将就就地成了婚。
李月娥在这一刻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恍惚,当初那个在家抢着为女儿做家务,千依百顺的周全,到底是如今这个卷了亡妻血钱远走高飞的周全吗?
她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无谓的事,已经破碎的无法再恢复原样,但她怀里还有一个珍藏的完整的宝贝,她必须护她安好。
她重新低下头认真挑拣着摊上的菜,她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今天这些菜,能卖个好点的价钱。
八
清明。李月娥独自一人去给女儿上坟。
晓琴的坟头和老伴的是相邻的,风里还摇曳着冬至时的坟飘。
她仔仔细细地给父女俩的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蹲在前头,和他们叨叨几句,就仿佛他们还能听到一般。
“晓琴啊,倩倩已经上小学了,挺懂事的,就是这学校的功课我老太婆教不来,她全得靠自己啊。想想别的孩子都有爸妈教,她没有。我这心里头啊,就疼。”她抹了一把脸,马上又收拾好了表情。
“但是你别担心,她可比你小时候乖多了。每天还抢着帮我分担家务,可不像你,到走啊,都没做像样过。”
“老头子啊,你再等我些年,等倩倩长大成家了啊,我就来陪你。我累啊,但我不能撒手不管啊,老头子,你再等等我啊。”
一阵风刮起,吹碎了坟头的纸,也吹碎了李月娥一头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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