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

碎裂

我蜷缩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角落。冬天的哈尔滨，早晨六点半外面依然是漆黑一片。

公交车晃晃悠悠，我尽量用屁股稳住自己，低头弯腰努力的保证自己的上半身不会随着车子摇晃。

车把雪压的直叫唤，它们疼，它们冷，它们不甘心每天被来往的汽车、马车、三轮车，以及不知道名字男女老幼一遍又一遍的踩来踩去，所以它们每被踩一次就叫唤一次。我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不就是在想“不公平”么。凭啥有的雪能落在房顶上、山上、滑雪场里。成为被人远望，被人夸赞，甚至被人做成艺术品。而他们，就只能被人天天踩着，被踩的又臭又脏！呵，我没搭理它。傻缺，这个星球上什么时候说过有公平可言了！

我戴上耳机，不想再听它们吱吱嘎嘎的唠叨。我想睡觉，我不喜欢天黑，不论是天黑后还是天亮前。但我又失望了，在我朦朦胧胧将睡未睡之际，一阵熟悉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里。这种味道太过熟悉，让我不得不顺着这个味道思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味道？

没错，跟我料想的一样，前座右手边的男人大口大口的吃着韭菜盒子。那种味道就是牙齿间通过上下挤压将酥脆的面皮咬破，香味从密封的空间里被释放出来一样，飘飘忽忽的传遍车厢内的每一个角落。

耳机里传来广播剧里男主角浑厚而低沉的声音：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我的脸。难道直到现在你还在怀疑我？

怀疑？是啊！谁能做到不被怀疑而又从不去怀疑被人呢？就连我现在也在怀疑周围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他们真的具备真实性么？

韭菜盒子的香味又飘到了我面前，我应该怀疑它们是否真实，就像我怀疑其他一切事物一样。但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它们在平底锅上翻来覆去滋滋冒着的油光，我想起里面嫩黄色的鸡蛋和被油浸、被盐撸、被加热后留下的深绿色的韭菜。

我知道我饿了。饥饿会使人产生幻觉，会幻想出很多根本不存在的事，我年轻时就经常幻想，但那时我只会幻想玉米面粥和白面馒头。每当我饿到手脚发软头晕眼花的时候这些幻觉就会不请自来，从外面敲敲我的后脑勺，然后把它翘起来，钻进去。于是我就又想起了玉米面粥和白面馒头。

身旁的车窗密封的不太好，正往里面呼呼地灌着凉风。我把大衣领口又紧了紧，但还是感觉冷。

耳机里依旧在喋喋不休，我知道只要还有电它就不会停下来，可能永远都不会。

刚刚浑厚而低沉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跳出角色扮演的自然人，他说：马光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干枯的眼睛，瘦弱的的肩膀和一双拳头粗的腿。牙龈里不断往外渗黑血在提醒他，那些“药”的副作用来了。如果说他还能开车那真是一个奇迹，因为他连路都看不清……

突然公交车像是压到了什么巨大的石头，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车身以极快的速度在布满冰雪的大马路上横转过来，我感觉整个车身都在摇晃，公交车的侧轮悬空与地面形成了一个不算大的角度，但是已经足够把我们都吓傻了。

司机在这个时候以他多年的驾驶经验和娴熟的技术在档位、刹车、离合器与方向盘的互相配合下，公交车的四个轮子又从新接触到了地面。还好，我没死，也没受伤，万幸。

我突然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好心情，我想把这件事情打电话通知我所有的好朋友，我想发微博告诉全世界这个让我开心的事。公交车压死了人，而我在车上一点事也没有。我几乎要笑了出来，我的脸上已经抑制不住开心的笑容，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笑出声来了！

司机把车门打开要我们下车，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我们下车，外面那么冷，在车里至少不会被冻僵。

我又把大衣的领口紧了紧，尽管在零下30度的哈尔滨这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车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站在远处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看一看车下面躺着的那一位。

我低头看着公交下面血肉模糊的人，他半截身子在留在外面，另外半截在距离他三米以外的地方。也就是说他被分开了。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满地的血和肠子没有多久就被冻成了冰。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沿着周围的冷空气四散奔逃。我依旧看着他，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又一次想笑。这次我忍住了，我故意装作面无表情。点了根烟，缓缓向外走去！

就在我快要绕过公交车走远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很吵，吵的都有点让我感觉不太真实。由远及近的疝气灯照的我睁不开眼睛。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我感觉到我的两条腿瞬间变的像面条一样柔软。身体像云一样在空中飘动、聚合、分离又聚合，香烟加速度向空中飞去，然后落在地上，留下一道亮红色的抛物线。

白色的耳机线在我眼前直晃悠，里面在喊：他被车撞了，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太烦人了，我想把它摘下来，可是没有力气，它仍然牢牢地挂在我的耳朵上。

我看见我的下半身都是血，肠子流了一地，正往外冒着热气。它们可真新鲜，跟我去年杀完猪后清洗的内脏一样，冒着热气还有新鲜的血腥味。

我觉得我应该疼，但从后腰传来的巨大的吸力把我全身的肌肉缩紧让我无法呼吸。我仿佛坐在一个正在抽水的马桶上，感觉身体被吸的一点点的蜷缩，就快被抽进去了。

我用力，我使劲，我想把自己拽出来。但我只是拽出一大口血，又一大口，又一大口。嘴里的血像春日里冰冻的河面下涌动出的喷泉，饱含生命力的向外喷涌。我知道这是它最后一次用尽所有力气的喷涌。

周围聚集起了更多的人，他们都在不远处小声的议论。他们在说什么？居然有人还在抽着烟……

耳机里那个男人低沉的朗诵变成了悲愤的呼喊：救我，快救我，你们这群麻木的滚蛋……

可是，除了我又有谁听得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