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珊不太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
上学时候她是坚定的理科生，尽管成绩不太好。
结婚之后她从来不买彩票，尽管生活不算宽裕。
事实上，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她已经进入锱铢必较，言语泼辣的妇女之列了。
关于这事，万珊并不是很在乎。
谁年轻时候不是娇滴滴水葱一样清灵蕴秀的姑娘。
只是结婚生子，原本就是件洗髓伐经，伤根动骨的活儿。
她独自把儿子拉扯到三岁往幼儿园一丢，再回过头来看自己，早已被生活巨大嶙峋的车轮，碾压得面目全非。
能笔直的活着已算万幸，至于姿态，不过是饱尝种种艰难之后，被迫锻炼的最优应对之道，讲究熟练效率，一针见血，好不好看，优不优雅是最无用的。
一晃二十年，万珊曾经纤瘦柔弱的身体逐渐向同龄人靠拢，腰间的轮胎也似模似样鼓起来，结实的小腿越发像泡了水的萝卜，已经维持了好几年的圆形脸，虽然她记得以前好似是鹅蛋脸来着。
合身的衣服越来越难找，万幸近几年开始流行网购，她像是要补偿曾经失去的爱美权利似的，拼命从牙缝省下开销，一股脑买了许多便宜又好看的衣服。
她当然知道好看这件事只是相对于自己和自己的小姐妹而言，有时候走在外面，那些穿着时髦的小姑娘投过来的眼神，她不是看不明白。
这件事，万珊也并不很在乎。
她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穿衣打扮得像一朵花似的，就为了别人的目光能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秒，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只为某人一句好看，能开心好几天。
她早已为取悦他人审美这件事，感到厌烦。
她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和小姐妹们欢欢喜喜出去玩的时候，并不会过多考虑穿着是否得体，说话嗓门大不大，她们喧嚷的行为是否给别人造成一些不便。
如她所言，她早已对取悦别人这件事，感到无比厌烦。
身边老友一个接一个查出患病，有的甚至已经挺不过去了，光是去年，她就参加了四场葬礼。
两场父母的，两场朋友的。
万珊听到一些年轻人说通透云云，她并不觉得自己活得通透，她只是在时间步步紧逼中，学会看清哪些对于自己才是重要的。
时间磨损了她的眼睛，亦磨损了她的智识，她有时常觉自己思维迟滞，老眼昏花，身体困倦，这才是她最难以忍受的部分，这才是时间留给她真正残忍的部分。
所以当她走在买完菜回家的路上时，被一条鱼从天而降砸到头上。
她是楞了好一会的。
她既没有抬头寻找肇事者一顿痛骂，也没有上前检查那一大条砸到头上的究竟是什么。
她只是摸着自己的脑袋，在原地呆呆站了有一分钟，然后才慢吞吞走到掉落一边的不明长条物边检查。
这是一条被黑色塑料袋包裹的生鱼，应该是从不高的地方落下来，只磨损了一点鱼皮。
万珊一眼就知道这是一条海鲜市场里常卖的三文鱼，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终于觉出一点后怕，这么大的鱼居然没把自己砸晕，也算万幸。
她抬头看了看，楼房间静悄悄，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抱着鱼，手上提了一溜装菜的塑料袋，不知怎么，忽然就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
她向来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她引以为豪的中年妇女敏捷反应力，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她身上慢慢抽离。
这条从天而降的鱼，提醒她，她已经从如日中天的壮年逐渐迈向暮色四合的晚年了。
她抱着鱼，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手臂还充满着力气，那是年轻时候锻炼出来的强壮骨骼，她抱着七八公斤重的鱼，轻轻巧巧，毫不费力。
没什么，反正也快退休了，养老金存了不少，儿子大学毕业目前在一线城市打拼，工作也算不差。
她安慰自己，早就做好了应对这一天的准备，正好抓紧时间，乘自己还没彻底衰老，和小姐妹们计划一次长途旅行。
她想着向往的那些城市，眼泪一点一点，没有预兆的，从眼角皱纹处蜿蜒流下。
她知道自己内心依然平静，于是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她从不是这样脆弱的人。
万珊腾不出手擦眼泪，只能任由痒痒的泪痕从松弛柔软的脸颊一路滴落到领口。
她吸了吸鼻涕，加快了脚步，这模样给那些多嘴的老邻居看到还得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抱着鱼，脸上挂着亮晶晶的鼻涕和泪痕，赶紧冲到了家门口。
进屋之后，老公走出来给她搭手，看她这模样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她把东西搁到桌上，走去卫生间，开始洗脸。
老公跟着走进来，有点着急了：“你倒是吭个气啊，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你还怎么了？”
她用毛巾擦着脸，闷闷回，没事，就是被一条鱼砸了。
老公张着嘴，啊？
半响，笑出声来：“就这事也值得你个老娘们哭成这样？”
他背着手走出去：“越老越不中用咯”
万珊想把毛巾砸他身上，个老东西，也不知道嘘寒问暖，多少年了还是这德行！
走出卫生间，老公已经打开黑色塑料袋，捧着鱼上下研究。
见她出来了，问她：“这鱼谁扔的？怎么正好就落你头上？你说普通人没事买这么大鱼做什么？没坏没烂的又把它扔了，不是有病吧。”
万珊没好气：“我哪知道，差点都被砸晕了，哪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
老公斜她一眼：“你不如干脆承认你就是老了。换做几年前，你不得扯着嗓子吼个惊天动地，哪怕挨家挨户敲门也得把肇事人找出来。”
“你可给老娘闭嘴吧老东西！”
万珊骂完他径直回了卧房，“碰”一声把房门摔上。
她静静靠着门，感觉自己又想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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