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永久的在下,对于苏州来说,雨就是它的标志,但对于工人来说,雨是他们最烦的一件事情。多少人在阴雨天里踏湿了裤腿,咒骂着着该死的天气,背起身上的被褥排起长队,等待着中介带他们进厂;又有多少人在阴雨天落寞离去,乘上公交,把他们从工厂拖走。
这是我在工厂的第二个年头,偶尔从厂门口望进去,这个冰凉的巨型怪物总会让人畏惧。是啊,它有一种魔力,不管多么乐观的人,进去了之后都会没有了情绪。他们在流水线上,带着同样的表情,听着同样的噪音,被同样的事情困扰着。你露出笑意,就会有各种情绪朝你涌来。你为什么要笑?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开心?闭嘴!
在工厂里,你最好别带任何表情,只需要将疲惫与愤恨挂在脸上,昏沉的熬着时间,被人叫醒时就用眼神瞥他一眼,就不必再理会。这就是工厂啊,吞吐着无力又落寞的人,不停的在转动着。
云南大哥是个异类,不过他就要走了。他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跟我说:“下班去吃酒吧,给我送行啊。嘿!我解放了。”
不得不说的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倒是和他那被晒黑的皮肤挺搭配的。我答应了他,毕竟送行饭还是要吃的,他把我当成朋友,我也得用朋友的礼仪去回报他。
不过他就要走了,说实在的有些舍不得。苏州的雨下的急,把人心都给淋的冰凉,好不容易找到几个人能够相互遮蔽一番风雨,再一转眼又空出来一个位置。罢了,走吧走吧,这算什么好地方,早走有福。
我下了班之后和小马坐在烧烤摊上等他,这个云南老男人杂事实在是多,我俩可耗不起那个时间。周围的桌子已经满了几张,男男女女也喝上了酒,工厂的女人可不是花架子,能上酒桌的量都大的吓人,喝起来比男人也不逊色。喝不下去了?找个地方扣喉咙,吐的差不多了,擦过嘴边,带着半眼眶的泪水再坐回去,可怕的很。
我和小马点上了几份菜,酒都喝了两瓶的时候,这个老男人才发消息。小马一拍桌子,吼着说:“他肯定找不着路,这家伙出了厂门,左右都分不清楚。”我点开语音,老男人正用云普问:“你们在哪哇?往哪走哇?”
事实证明,要让一个老男人认路,就要找一个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标志建筑。我对他说,滑冰场下面,老男人就知道了。滑冰场的外墙上挂着霓虹灯牌,虽然已经暗了许多的灯泡,但它的热度却从不削减。年轻男女们除了喝酒聚餐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滑冰场上溜达几圈,他们把轮子转的飞快,伴随着电音,肆意的放纵着自己。工厂把他们当做齿轮,他们把轮子当做发泄:尖叫,欢呼,痛快的摔倒。夜越深,他们就越疯狂。
喝到第四瓶酒的时候,老男人这才喘着气坐在椅子上,露出熏黄的牙,倒满了一杯酒,一仰喉咙吞了下去。老男人喝完一杯之后把被子磕在桌子上,塑料桌腿差点被他给磕断,他开始吹嘘云南男人的酒量,指着桌子下面的一筐酒说,这些都不是事儿,又张罗来两筐酒,说今个他请,得喝个痛快。
这个男人又开始吹嘘他在家的事迹:娶媳妇就要来我们云南,几千块钱的彩礼,还能搞价咧。要我说你们河南的彩礼就是太贵了,娶个媳妇几十万,这不是抢么……来云南了一定要找我,我家里的酒可是出了名的,带你们好好喝一番。我朋友也多咧,带你们随便玩……
夜深的时候并不易察觉,身后的滑冰场里音浪声逐渐高涨,身边的酒令声也高喊而起,酒局里的人察觉不出来,偶尔抬头喘口气,就会惊觉竟然已经这么冷了,还没来得及想其他的事情,周围人就会再将他催促进酒局里。
老男人已经喝的差不多了,他的情绪开始走低,我知道,有些无法说出口的话,是时候顺着酒气出来了。老男人含糊不清的说:“我今年是第一次出门,也得是我最后一次出门了。这个厂子就是个垃圾,我上班两个月了,最多的一个月,才发了两千四百块。他妈的,我在家跑物流,一个月还三千多呢……你们俩家境好,我羡慕你俩,我结婚钱还是借的,求朋友,求亲戚,他们都看不起我。我蹲在家里面哭的想死的心都有了,我爸爸给我了五千块,跟我说都会过去的。我媳妇拿了两千给我,我才结的起婚。我老丈人看不起我,我跟他说,爸爸,你把户口本给我,我想去做生意。他骂我没出息,把我赶了出来。我拿着被褥,给我爸爸打电话,我说爸爸,我被人赶出来了,没有地方去了,我爸爸把我接走了……我对不起他们呐。”
我把头抬起来,那片天黑的没有一点光亮。如果有一颗能够看到真实的眼睛往下看,能看到多少痛哭流涕的人在嬉皮笑脸。他们笑得有多放纵,哭的就有多绝望。工厂给了他们生的希望,却也让他们看到了死亡的尽头,工厂的天是灰蒙蒙的,是否是从这些还在倔强生存着,但却已然死气沉沉的人身上凝出来的阴霾。我不知道,我也如此。
老男人的话没说完,就出去吐酒了。回来的时候眼眶里带了半眶水,说着这破地方风还挺大,酒局就又开始了。老男人说起了他的妻儿,我看到过他们的照片,还打趣的跟他说:“幸亏你这闺女儿子长得不像你,要不可怎么办呢?”老男人吹嘘起孩子的学习,两个小孩子都有出息,名次都是第一第二咧。他之前管小马借了一百块给小孩发红包,孩子没收,说等他回来再拿,怕拿了爸爸就不回来了。他媳妇也催促他赶紧回家,又到了酿酒的时候了,家里面缺个帮手。
老男人私下跟我们说过,他媳妇给他发了两次红包,要他在外面好好的照顾自己。老男人把自己给说哭了,哭起来挺难看的,说了半天对不起媳妇,没让她过好日子的娘们话,我跟小马受不了这个,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面,我俩走了出来。一扭头,发现他也在发红包,我打趣他说:“没想到你也这么矫情。”这家伙破天荒的管我要了根烟,说烟瘾犯了。
老男人终于喝不下去了,我起来去把账给结了,回来和小马拖着老男人回去了。老男人一路上碎念着几句话,还说要教给我们一些道理,让我俩好好听着。我都没见过话这么多的老男人,把他送到出租屋之后,转身回了厂子里面。
第二天我起床上班的时候,宿舍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我突然想到老男人拉着箱子跳水坑的画面,觉得肯定很有意思。老男人的工位换了个新人,像所有的新人一样,朝我打听这个厂子效益怎么样,临了后说了句垃圾厂子。我跟小马说,这家伙这次回了家之后不会再出来了吧。小马说,还是别出来了,丢人呐。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看见老男人给我发了句谢谢,我骂他矫情的时候像个娘们,好好留着钱给孩子买点吃的,他没回消息。又过了一天,老男人发过来了一段视频,他站在火车站的门口,熟悉的老烟嗓子里嘟囔着不清楚的云普。后来我和小马聊过老男人那晚碎念的话,他真能给自己女儿存一份大嫁妆么?小马说,要真有,我就认他当岳父。我俩说完就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