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先生的背影,步伐总是有点儿歪斜,因为他不被大道和人流推耸着向前。这一年盛夏阳光刺眼,贯穿了弹指三十日,我甚至还未有来得及追上他的时间。
“你会想念我。”他一成不变的轻松格调,他招手,他微笑。
窗前烧一壶茶,送他到漫漫异城,我在故国的眉眼间。过去的日子让先生走远,只有他略微倾斜的影子遥遥可见。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杯冰红茶,邂逅Black先生。
学期末尾的夏天如此执拗和燥热,在Jay Black先生踏着分量十足的不整齐步调隆重走上台时也瞬间黯了色。我们颇为好奇地像演出观众般观察这位出于意外而到来的教授接下来会如何展开,而这恰巧与他的一贯风格不谋而合。
他随身携带写着中文标签的冰红茶,每喝一口,就有一段滔滔不绝的精彩演说。尽管头发半白,稍有大腹便便倾向,他频繁的场景配音和情境动作只让人感到他是个遍身活力的街头顽童。
他只用英文说话。“不要叫我Black教授,”他很严肃地瞪着惊愕的我们。“因为我是非常帅气的Black教授。”他表情突变,配合表达自信的胜利手势,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们亦满堂哄笑,认为眼前的教授丝毫不具有想象中的距离和威严。
Jay Black教授说他来自美国。Jay Black教授这一行只能在中国待三十天。
第二天的课程如期而来,Black再次携一只装冰红茶的瓶子,每一口都是一段迷人的叙事。他为索然无味的理论概述增色添彩,将最应被历史铭记的法庭案例细细道来,在讲述辉煌时刻时激情澎湃。他以全然不同的视角观望于中美之间,带给我们一个崭新的世界。
第三天Black先生说乐意带我们去咖啡厅。“在那儿,我们的课程不会只是你们听听记记而已。在那儿,你们品着咖啡相互讨论。提的任何问题,就可以远远超过被当下社会和教育局限了的视野。”
第四天、第五天... ...不论间隔再短,一句满心期待的问话“孩子们,想我没有?”总要在Black伸长耳朵听到热情似火的回应时才能停止。
我们在电影之夜进行难得的小狂欢,目睹了满黑板的独门卡通画,聆听“不笑要被挂科”的滑稽轶事。即使我对于英语和交流并无信心,与Black一起的时光不存在拘泥和陌生距离。就像与他的初识,倒不如说,是接待一位故人归来。
我曾让他尝尝别的饮料,比如,负有盛名的酸梅汤。他接过瓶子小缀一口,露出颇为满足笑容。“其实,我还是喜欢我的冰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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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盛开一世界,她是情书二十年
“我到中国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美丽太太’。”Jay嬉笑面对我们,早已凭借他的滑稽口音预料到满堂的前仰后合。
我在端午节前夜见到Black和他的太太。我带着特意挑选的粽子和他最爱的冰红茶,在外国专家公寓找到他。我想这传统的美食他应该从未品尝过。
是我想错了,因为他有一位美丽的中国妻子。
“这真是一个惊喜,”听了我略为生涩的牵强表达,他把意外的心情放大成夸张的面部表情。“实际上,我在家有时Sylvia会煮粽子,虽然这不是我的最爱,但是她喜欢。”Black先生说起他的太太,脸上的幸福俨然可见,令窗外的夜色朦胧荡然无存。
我正心中感慨,Black回过头用同样意外的语气唤了一声。他的太太恰巧经过这里。那是一位知性优雅的女子,纤细的身躯遮挡不住个性明朗。她缓缓向这方走来,随后细听我们谈论着关于端午,还有共同属于她和我的祖国的历史传承。从容微笑的脸庞,温柔和蔼的目光,她不动声色的怀恋我能够感觉得到。
他略显稚气和依赖的神情在提到她时必定会出现。在Black的一个月课程里,每几天他就禁不住要对这段浪漫恋曲叙述一番,宛若化身一本鲜活的连载小说,引人入胜。
“她一下子记住了我,因为我对她说了我学会的第一句中国话,她笑了。”那是二十几年前,他第一次来到中国,在暨南大学明湖旁与她的邂逅。
“我的美丽太太,帮我洗衣服,做打扫,做料理,这些都是我最讨厌的!”
“Sylvia,她就是个最美丽的天使。”
数十年来即使他甚至不能说一句完整的中国话,她是他的贤内助,是他的庇护岛,是他口中的天使,每每提到便一笑会心,魂牵梦萦。
我对Black说,中国古语有“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说他听过。
“孩子,爱对于我来说,就是时时刻刻让我觉得自己很富有。”他用同样幸福的表情说着,而他自己,能让这句话的诠释变得更加动人。
“Sylvia,我的美丽太太。”他总是轻声说起她的名字,脸上带着永远不愿离开的柔情和依恋。一叶绽放一追寻,一花盛开一世界,她是一封令他写了二十年的情书。正如他每一句异域口音的呼唤深情款款,正如他每一行跨越海洋超越时间的文字一往而深,这一封情书丝毫不掩藏于岁月,写不尽,道不完。
你的努力,是幸运的别名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阿甘正传》中的这句话,Black先生曾说他非常喜欢。
无法避免的考试和论文还是在临后的几天接踵而来,与欢笑阵阵的课堂氛围截然相反的是,它们令恐慌和压迫感占遍我的脑海。我收到的评定不尽人意,时间太紧迫,又或者是我付出的努力不够多。我对于英文及课业的极度不自信,一如潮水汹涌而来,咄咄逼近。
Black在演说时一如既往,而我也许没有再大笑过。因为我要拿到的下一个,会是一纸死状和无尽失落。
“在一群快乐的人中,很容易发现一个不笑的人,你很幸运。”Black让我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将空调大开,冰红茶放在桌边。
而我不知从何言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把Black有点儿倾斜的影子映上白墙,风一扫而过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他脸上时间沉淀的沧桑细纹。他亦不言语,只作惬意享受的模样,温情和鼓舞却显现于他蓝色的眼眸中。
他说完的话,我不敢再轻易触碰。只是一次的回想,就会让我泪湿眼眶。不是因为我经不起在一门挚爱教师的课程中遭遇失败,而是因为当我陷入低沉绝望,他把包容和博爱,放到我心上。
“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如果是我,我愿意继续。”
如果只为了哀徊的过往或未知而战战兢兢,怎会来得及认清真正的生活。
所有论文在最后期限的几天前,被我一直修改。我频频找到Black,一直询问如是是否尚可,这般何处可行。我耗费整个周末在值得思忖的问题之上。我一直一直按照Black的独家研习方式对资料一一考究。尽管日程爆满,我尝试着一点点开始迟迟有借口不能开始的事。
Black从来能够对甚至标点和语法进行细致修改。他与我进行的生活和理想的畅谈。他依旧幽默风趣的语气,滑稽的玩笑显于脸上,温情和爱藏于心坎。
这一切不断进行,直到我的最后一次作业得到了近乎满分的分数,直到Black说我这样的学生他不愿意再教,直到第二十九天,他在给我的批语上写道,“你的努力,是幸运的别名。”
我也一直忘了说,我的英文名,是幸运。
Black在合照里留下他最为丰富的表情时我们才恍然意识到面临最后期限的感觉,如若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刚刚结束。这三十天这般山高水长,我们仍在整理Black先生带来的感动与收藏,我在想,所有的都是欢欣,成长,是灵魂涌动的向往。
第三十一天,教室里Black先生已不见。
然而我没有相信。因为我每走一步,都听到他的话语在各个角落里。
“不要叫我Black教授。”
“其实,我还是喜欢我的冰红茶。”
“孩子,爱对于我来说,就是时时刻刻让我觉得自己很富有。”
“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如果是我,我愿意继续。”
... ...
我端坐在木桌边,光影隐约将一具始终不愿苍老的背影倾斜。他在漫漫异城,我在故国的眉眼间。泡这一壶红茶,是否在来年之夏冷却,待一位故人归来?
我招手,我微笑,我学着他一成不变的轻松格调。“是的,Black先生。我会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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