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人间还未到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碧落与黄泉,各有一仙并一鬼。这故事便由他们而起。
一,
碧落为天。天上寻常见不到神仙,只有座高矮适中的青山。
且把那山唤做“孤山”罢。
孤山顶上满覆着经年不化的霜雪,孤山脚下静卧着灵气所钟的草木山石。
所谓神仙,便都是这些美石嘉木所幻化而来。
其中有块色若霜雪般洁白的美石,生在碧落天上,素有灵识,自号瑶君。
石头瑶君的神格、仙根与生俱来,自在修行于天地间已经许多年,从不管神鬼天佛,亦不知人间之事。但总会有一天不得不去那未知世界走一遭,归来时,尘缘了,大道成,彼时人间冷暖,唯己自知。
在此之前,只需慢慢等待,等那场命中注定飞升为神的劫。
他每日立在日头月头霞光雾霭的千重波涛里,岿然不动,已不知几月几年。
终有一日,那劫到了。
二,
黄泉在地。地上不仅有人,还有鬼,鬼同人的数目并不总是相同。天下大乱,鬼往往比人多得多;若是天下太平呢,人也不见得比鬼要少。
黄泉之主是孟婆,孟婆爱极了开满忘川两岸的曼珠沙华,恐自己事务繁杂会怠慢这些妖红如火的花儿,挑了个好姑娘帮忙照料一二。这姑娘叫愫姑,曾在人间有过短短一世,死时只十六岁,尸骨葬在花树下。
愫姑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寡鬼,却不记得上辈子的事儿。她自诩喜近人,向往着繁花似锦的人间,可不论“人”还是“人间”她都压根不曾见过。
只因婆婆知晓愫姑的命不大好,若是随意去了人间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善果,说不如不去。
她闲着无事,常扯着旁的鬼问人间的事。鬼们都不太耐烦,急忙忙饮下孟婆汤一盏,匆匆奔过轮转台,须臾间就去了她不再记得的另一个世界。
愫姑想去人间,非常非常想。
三,
那一天,在黄泉。
愫姑听说来了个仙人,便留了些心眼。她代婆婆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摆在自碧落来的石头仙君面前,仙君生的清俊温雅,眉目如画,比一般的鬼好看太多。
她心中猜想:人,可都生的如此?
“公子是从人间来?”她故意问。
“非也,我从碧落天上来。”仙人温柔答到。
“可往人间去?”再问。
“正是。”
“小女子也是要往人间去,正好与公子同行,可否相携?”仙人只知修行,往往最易哄骗。愫姑自问轻易不会诳人,可她等了千年百载,就这唯一一次的机会,而且还可能只是人间的惊鸿一瞥。
涉世不深的石头仙君果然含笑答应。
他们坐在渡河的舟中顺流而下,瑶君好奇问起人间是何等模样,他在天上悠游千载,看不见地上的任何模样。
碧落很高,他自然看不太清。
愫姑想了想,说人间很好。
她虽然不记得上一世的一切记忆,可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也不算少。算来,若黄泉每日经过三千个鬼,至少有一千二百会被她缠着唠叨那里的风俗逸事。
人间好吗?
有些鬼含着笑说,它好得不得了,人们个个有情有义,世事太平安定;有些鬼却满眶泪水,说人间糟透了,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
愫姑不会把这些都说出来。好像一树繁花,她只折取开得最为盛大的那一些。
那仙人深受鼓舞,兴味之至竟凭空幻化出素宣紫毫,随心所欲地泼起墨来。
“倘若人间真如此好,我愿为陌路之人建楼台千百,博得天下苍生尽欢颜。即便倾我半生心血,亦在所不惜。”
愫姑看着他在纸上娴熟地勾画着线条,明眸闪烁 ,可比星子。
说着话,轻舟就漂过了忘川。
到人间啦。
人间恰逢春暖花开。他们的故事刚刚开始。
四,
这一天,距故事的开始已过了三十五个春秋。
本是人间六月天,忽见飞霜逐雪,青山一时白头。
眉目如画的石头仙君归来时,全然不是去时清俊温雅的模样,白衣三重血,比满身血迹更令人心惊的是一对黯淡无光的眸子,空洞而茫然。
虽说大凡神明,皆有此劫。可像他一般父非父、兄非兄、妻非妻、子非子的人到底罕见,一桩一桩,足够把人磨得生不如死,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他本来是块石头,虽然自天上来,却也不比人间的硬多少。他此生遇过无数人,也曾经父母俱在、妻子双全,也不是没有过贤兄孝弟、良师益友。到最后,几乎每一个人都用刀子大力削挫着他仅存的傲骨,硬生生磨出数百个光可鉴人的平面,明晃晃映出千万人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那样深刻,那样清晰。
石头仙人向来为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骄傲,如今只觉得世事难熬,偏偏还忘不掉。
他自嘲,所谓生关死劫,果然难得看透。
五,
愫姑回到黄泉,忘川两岸曼珠沙华兀自妖艳,低垂着惨红的脸。
你个小姑娘,总算回来了。人间怎样?婆婆问道。
她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不间断地流,流的比忘川的水还要多。
她想,她再也不会回到人间了。
人间太苦,而她吃不得苦。
晃神间,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郎,一字一句,及其郑重:“我与娘子少年相遇,今互通心意,愿此生结一良缘,好聚好散。”
良缘结不得,最难是聚散。
故事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隔着碧落黄泉再说不出的“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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