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见闻不是百晓生
月明来到忘川的时候,正是中秋之夜。
许是因着她的名字之故,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满天星辰都被圆月的光芒遮蔽,掩身于月芒之后,不见踪迹。
可是月明来的时候,却并不如圆月那般耀眼,反而有些狼狈。
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身上的白色长裙上落满了尘土。她的脸很白,是那种过度失血之后的惨白。当我看到她胸前那片刺眼的鲜红之后,我更加肯定了这样的想法。
她推门进来之后,径直走到了东南角的小桌前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青儿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下去,然后从酒柜上取下一瓶忘川,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忘川是酒的名字,也是这家店的名字,同时也是店外那条河的名字。
发现忘川那年,是我被剔去仙骨的第一年,那一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也听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是不知为何,最后我还是回到了这里,在忘川河边开了一家客栈,起名忘川,用忘川河水酿了几壶美酒,起名忘川,最后,我也叫忘川。
月明似乎并不介意我坐下,或者说根本没有在意我有没有坐下。她的眼睛始终落在窗外的明月上,眼底布满了哀伤。
良久,她说:“听说,你这里可以忘情?”
我点点头。开店这么久,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会问我同一句话。忘川之所以叫忘川,是因为忘川水可以忘情,我之所以叫忘川,是因为我酿的忘川酒可以忘情。
“会忘的一干二净吗?”她又问。
我继续点头,“会忘的一干二净。”
“是吗?”她喃喃道,眼神继续落在窗外,只是这一次,眼底没有了哀伤。
月明是一只灵狐,九尾灵狐。
她来自灵狐的故乡,一个叫青丘的地方。
在世间游荡的那一年,我曾去过那里。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没有日出和日落,也没有月圆和月缺,湛蓝的天空中永远挂着一个硕大的圆盘,就像我们在中秋看到的圆月那般。
所以月明很喜欢中秋,因为那天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最有,故乡的味道。
只是,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月明是青丘的公主,或者说,曾经是公主。
“如果我没离开的话,说不定我现在就是青丘的女帝了呢!”月明捧起桌上的酒瓶,对着瓶口灌进了嘴里,许是喝的有些猛了,酒水都溅到了眼角,晶莹剔透的,像极了南海鲛人的泪珠。
在月明百岁诞辰那天,族人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成人礼。在典礼进行到最后一步,女帝正要将象征着成人礼的蔷薇花环戴到月明的头上时,守在青丘外围的士兵突然来报,有一队人类的猎妖师闯入了青丘的结界。
女帝大怒,当即中止典礼,率众走了出去。
狐族和猎妖师的矛盾由来已久。
灵狐浑身是宝,无论是毛皮还是血液,对人类来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也因此,人类之中有了猎妖师这样的团队,他们以猎杀灵狐为生,是狐族的死敌。
那天,青丘外的打斗声持续了很久,久到月明都倚着窗子睡着了。当她再次睁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那男子身上受了十多处伤,躺在窗外的百里杜鹃丛中,细微的喘息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
月明盯着他看了好久。
那真的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即使满脸污秽,也难掩他眉目间的灼灼英气。
鬼使神差地,月明把他带回了屋里。
三日后,女帝在神庙处决闯入的人类猎妖师,月明托病没去,躲在自己的处所,对着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发愁。这三日来,月明几乎试过了青丘的所有治伤灵药,甚至偷了师叔炼的返生丹给他服下,也不见他醒来。
思来想去,月明心中便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灵狐有灵,猎妖师之所以执着于捕杀它们,不仅因为它们的皮毛和化形之后的绝世容颜,更因为其血液中蕴含着无上的灵力,是起死回生的灵药。
月明割破了手指,轻轻抹过男子的薄唇。
只一滴,他便悠然醒转。
“我只恨当时自己鬼迷心窍,救了一只夺命的白眼狼。”说这话的时候,月明已经喝完了一整瓶的忘川,她倚着窗沿站着,眼神飘落在忘川河里的月光上,隐隐的透出一丝莫名的情愫。
我没有接话,起身从酒柜里拎起一坛新酿的桃花醉塞到了她手里:“忘川味苦,尝尝这个吧。”
月明从未问过男子的过去,他自称是奔赴长安赶考的书生,唤为朔望,因深夜赶路失了方向,误入青丘的结界,被狐族士兵当作了来袭的猎妖师,这才被打成了重伤。
对此,月明深信不疑。
也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农历八月十五,人间的中秋佳节,也是朔望来到青丘的第一百天。
这一百天里,月明带着朔望逛遍了青丘的五荒。从十里桃林到碧水云潭,从落霞峰到枯木崖,青丘的每一片土地上都留下了两人的足迹。而男人的身影也深深地镌刻在了月明的心中,再也挥之不去。
可是月明知道,朔望从来都不属于这里。他常常在深夜里独自坐在窗台上,手里提着琼玉雕成的酒壶,对着清冷的月色自酌。
月光如泉水般晶莹,铺散在他的眼中,化作无尽的哀愁,又消散在眼底深处。
月明知道,他是想家了。
在狐族的典籍里有一段关于人间中秋的描述——“月明兮人聚,乞巧兮团圆。”她隐约知道,对于人间来说,中秋是团聚的日子。可是青丘没有中秋,甚至没有月圆月缺。天边的那轮皎洁的圆盘千万年来都是一个模样,清冷而又凄凉。
月明想给朔望一个中秋。
她依着人间的样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摆上酒桌,又照着朔望描述的那样用面粉和鲜花做成了月饼,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摆成圆盘的模样,然后她就坐在桌边等着——朔望一早去寒潭捕鱼了,怕是要大半天才能回来。
谁曾想,等来的竟是那般结果。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竟是那么的傻?居然想着给他一个惊喜。”月明夺过酒坛,伸手戳破泥封,也不管坛口还挂着少许黄泥,仰头就往嘴里倒。
到人间这许多年,我见过不少酒徒酒鬼,却从未见过有人如她这般喝酒的——如牛饮水,第一次觉得这个词竟是如此的贴切。
“酒若真能消愁,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断肠人了。”我抢过她手里的酒坛,按在了桌上,“烦请先把酒钱付了。”
“他们说,能见到忘川的都是有缘人,有缘人不用付酒钱。”月明的手还搭在酒坛边上,意图将酒夺回。
“是的,忘川不用付酒钱,”我提起酒坛,拿在手里晃了晃,这坛里原本应有十多斤酒,她这一口竟喝掉了大半,“但是你得把故事讲完了。”
月明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格外的明亮。她盯着我看了很久,这才放下了搭在酒坛边上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竟忘了,你也是无情之人。”
忘川确实不收银子,可是我却要收故事,一个故事换一坛酒,童叟无欺,不二价。
那天,月明在桃树下等了很久。青丘没有日落,天边的那轮圆盘却会像人间的太阳那般渐渐西垂,直到没入地平线下,那便意味着一天的结束。
月明一直等到月盘坠落,朔望都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猎妖师。
青丘东边有一个枫叶湖,湖边种满了红枫树,一年四季都是火一般的颜色。枫叶湖边有一条小径,一直往前便能看到一个山洞,穿过它就是人间的洛阳城。月明儿时贪玩曾误入那里,发现这个秘密后便常常一个人偷偷地穿过山洞,远远地看一眼繁华的洛阳城。
那里是青丘的结界未曾顾及的地方,她只跟朔望一人说过。
漫天的火光从枫叶湖边蔓延过来,人声鼎沸,似有千军万马。猎妖师们披着墨色的长袍,在火光的映照下露出狰狞的面孔。远远的,月明便听到了族人撕心裂肺的嘶吼。
长路尽头有人飞奔而来,他穿着同样的墨色长袍,手里的长剑上还有血珠坠落,在身后延伸出一条刺目的血线。
月明看着来人的身影,紧咬着牙关,许久才问了一句为什么。
来人默默地在她身前站立,褪下长袍,露出那张苍白却不失俊俏的脸,微微一笑:“傻女人,我也是猎妖师。”
月明苍白的脸上再无血色,她拔出藏在腰际的软剑,剑锋直指来人鼻尖,“你们不就是想要我的血么?来啊,我给你啊!”
朔望继续笑着,举剑的手却垂了下来。他没有答话,望着月明的眼神里似有无尽的情绪,却又在一瞬消散殆尽。
抬手,一道红光闪过,月明便倒在了光芒之中。
“浮屠草,”月明舔了舔嘴角,看起来就像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他找到了浮屠草。”
浮屠草是生长在青丘北荒的一种药草,形似麦穗,却通体血红。于人类是大补的良药,于狐族却是蚀骨的毒药。
月明再次苏醒的时候,已是半月之后。
八月十五一战,青丘措手不及。女帝在盛怒中以千年修为为引,召来天雷助阵,这才将人类驱逐出去。
饶是如此,青丘依旧损失惨重。五荒帝君折了四位,更有无数族人家破人亡——千万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猎妖师深入青丘腹地。一切,都归咎于那条密道,那条只有月明和朔望知道的密道。
月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了屋外的山坡上,坡下的青丘一片荒凉。
百里杜鹃在烈火的焚烧下化作了点点烟尘,和着清风飘散到丽水河里,将河水染成了淡淡的灰。远处的十里桃林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徒留下片片枯枝直挺挺地指向天空,做着无声的控诉。
那一刻,月明的眼中恨意汹涌。
“我又去了那条密道,”月明接过我递过去的酒杯,凑在唇边一饮而尽,而后颇为嫌弃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提起那坛桃花醉又猛灌了几口,“不杀了他,我心难安。”
我点了点头,起身从酒柜里提了一壶苦杏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就着月明的故事,轻嘬了一口。
此时月光正盛,那皎洁的光束透过格子窗上的缝隙点缀在屋内的地板上,留下点点光芒,于黑暗中格外抢眼。
月明伸手接住了月光,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了一汪清泉。月光在她的手上静静地淌着,时不时映照在腕上的手镯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这一刻,竟恬静如斯。
月明在洛阳城里找了四天四夜。朔望怀抱着美人出现在她身前的时候,她正坐在潇湘馆的大堂里抚琴。
一曲凤囚凰,诉尽离人恨。
掌声先是稀稀落落地从大堂的角落里响起,而后依次蔓延,直至整个潇湘馆都浸没在喝彩声中。
正对着舞台的主桌上,朔望怀抱着美人,将酒杯遥遥一举,而后喂到了美人嘴边。
月明微微一笑,指间曲风突变,征伐之声骤起,急促的音调牵动了场上几乎所有人的心。唯有朔望平淡如初,甚至没有抬眼看向舞台的方向——哪怕,那琴音中饱含着凝重的杀气。
十面埋伏,主杀,不祥。
“你杀了他?”青儿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手里捧着碧玉银盘,盘中盛着新出炉的鲜花月饼,金黄的色泽下溢出扑鼻的花香,却是难得的精品。
月明取过一块月饼,放在唇边轻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想起来当时的味道,眼角竟然留下泪来,“没有,在最后一刻,我犹豫了。”
琴音铿锵,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冲朔望而去。音律中潜藏的剑气如同无形的刀剑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细微的伤口。可是他却没有躲,只是将怀中的没人藏在了身后,以血肉之躯硬受了全部的伤害。
潇湘馆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紧跟着有杂乱的脚步声从由外及次第而来。
琴声越发急促了,剑气飞扬,每一个音律都带起一道剑气,划破朔望的衣袖,手臂,脸颊,留下道道血痕,可是却没有一道是致命伤——她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屋外的脚步声已经逼近,十多个身披墨袍的猎妖师来到了大堂之中,见到月明的那一刻,几乎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月明知道,一旦她的琴音停了,这些人就会一拥而上——青丘帝姬的身份应该很值钱吧。
朔望站了起来,手里提着那把墨色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月明走起。琴音带起的剑气如潮水般向他涌去,他依旧没有躲,提剑的手垂在身侧,剑锋在木制地板上轻轻地敲打着,似乎在呼应那铿锵的音律。
终于,他站在了月明身前,在她惊讶而愤恨的目光中将长剑刺进了她的胸膛。血,顺着剑锋滑落,滴落在地板上,绽放出血色的桃花。
“傻女人,我可是猎妖师啊。”他说。
身后,猎妖师们意欲上前,朔望提剑挡在了月明的身前,怒目圆睁,“这是我的猎物,你们这是要抢吗?”
“猎物”两个字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月明心口上。她强忍着痛楚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后门。身后传来猎妖师们的怒吼夹杂着兵器碰撞声,月明无暇顾及,带着满身的狼狈逃了出去。
“然后,你就来到了忘川?”青儿从炉上端来热茶,用青玉杯盛着,放在了桌上,她自己却坐在了桌边,双手撑着下巴,意犹未尽的看着月明。
我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丫头,听故事倒还挺积极。”
月明却也不介意,细长的手指在青玉杯沿转了又转,而后还是端起了一旁酒杯凑到了唇边,“我沿着洛阳城的朱雀大街走了大半天,后来在一个巷子口遇见一个长须老者,他递给我一张拜帖,说上面的地址能够解我的忧愁,”她提着忘川在手里晃了晃,那里面的酒早已被她喝光了,甚至后来拿上来的桃花醉也已见底,“都说忘川可以忘情,我都喝了一整壶了,也没忘掉什么啊。”
我笑了笑,将忘川的酒壶从她手里接了过来,轻轻在手里摇了摇,旋即便有酒香溢了出来,“忘川确能忘情,可是你却不肯忘情。我给你的,不过是新酿的米酒罢了。”
第二天傍晚,月明便提着两壶桃花醉走了。
朔望站在忘川河边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是灿烂的笑。
“真的不让她知道吗?”我提着酒壶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的那道雪白色的人影。
“她知道了又能怎样?”朔望接过我手中的酒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
“阴司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你在我这里逗留太久了,地府里的那位怕是要不高兴了。”
在月明来到忘川之前,朔望就已经到了。那天正是中秋佳节,他满身血污地来到忘川门前,还未开口,便咽了气,之后一直是游魂的状态,靠着玉露琼浆勉强维持身形。
八月十五那日,他没有去碧水潭捕鱼,而是偷偷从密道溜到了洛阳城里,想买些人间的物什给月明当作礼物。
回城的途中发现大量的猎妖师在密道附近的山道里集结,眼看着就要通过密道进入青丘。情急之下,他便混作其中一员,跟着他们进入了青丘,直冲月明所在的百里杜鹃谷而去。
贪婪的猎妖师们一进入青丘就杀红了眼,但凡有狐族的身影,都绝不放过。朔望无奈之下,只得假装降伏了月明,然后趁着他们分赃间隙,拼死将月明送了回去,自己却身受重伤,来到忘川求助。
之后听说月明在洛阳城找他,他便找我借了筑灵石,日夜护佑在月明左右。直到猎妖师们发现了月明的踪迹,意欲围捕,他才重新现身,假意刺伤了她,却为她制造了逃离的机会,一路将月明送到了忘川。
“是啊,我该走了。”朔望最后看了一眼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那道身影,而后转身沿着忘川朝下游走去。
那时候夕阳正落,暖黄色的阳光透过他的身影,在身后拉扯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道边的枯木上几只乌鸦不住地哀鸣着,不知在哀悼着什么。
青儿从屋内取了一件披风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目光随着朔望一路远走,“公子,他这样真的值得吗?”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转身走向了屋内。
自古情深不寿,哪有值不值得,唯有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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