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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度列车之一路向西

异度列车之一路向西

作者: w王机智 | 来源:发表于2016-10-22 20:14 被阅读67次

    (一)

    ED100次列车缓缓驶过,无声无息,车窗外是一派惨绝人寰的景象。

    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灰蒙蒙的天空下,绵延数千米的人群一路向西。厚重的污垢根种在他们脸上的每一处毛孔,像是在脸上生生烙上一张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只剩麻木。

    偶尔有飞机从上空投下几颗炸弹,炸得他们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人群中便发生一阵纷乱,或哭嚎、或哀叫。飞机离开,喧嚣停止后,又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西缓缓挪去。

    一幕幕从窗外闪过,就像是电影画片一样,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发生着。

    我问她:“你确定吗?”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身上的大花棉袄泛着旧色,却干干净净。她伸手把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辛苦您了,在1942年12月3日让我下车就好。”

    “呜——”ED100次列车停止,震耳欲聋的刹车声让我皱了皱眉,永远只在刹车时发出声响,虽然烦,但我也懂,这是列车在告别。

    除了我和她,外面的人谁都听不到这声响,依旧麻木着前行。

    车厢里的时钟显示时间:1942年12月3日。

    我打开车厢门,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那么,您一路走好。”

    (二)

    列车,只是一个交通工具,可以把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

    异度列车,也只是一个交通工具,但是可以把人从一个时间送到另一个时间,无论过去未来。不同的是,付出的时间作为代价。

    异度列车,车次ED100。我是ED100次列车的列车员,唯一的。

    那天我在1960年的台湾,何凤拿着异度列车的车票找到我,她跟我说:“听说,你能带我去任何想去的时间。我想去1942年的河南洛阳。”

    (三)

    何凤至今还记得1942年,那年她25岁。

    家里遭了旱灾,又来了蝗虫,那土地干裂得瘆人,小豆子往上尿泡尿都能“滋滋”冒烟!庄稼颗粒无收,家里仅有的种子被县里来的人给强行收缴了去,两岁的小豆子饿得哇哇直叫,咬着她的奶头不松嘴,砸吧了好久,一滴奶水都出不来。丫头十岁了,懂事,把自己那份的干粮放嘴里嚼嚼,给弟弟吃。村里人都拖家带口地逃荒奔陕西去了,孩子他爹王柱一咬牙一跺脚,“走,逃荒去!”

    逃荒这条路长啊,都听说陕西粮多,到了陕西就好了。但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还有多远。

    走了两三天,家里的仅剩的米面没了。天上落下几个炸弹,炸得一团乱,不到一升的米面掉在地上,灾民抢,驻军也抢。

    那种饥饿滋味何凤一生都忘不了,树皮草皮扒光了,吃观音土,丫头整整七天屙不出屎,小豆子饿得睁不开眼,抱着何凤干瘪的奶子啃,生生啃出血。王柱和着同行的几个男人去抓狗,却差点被狗咬死,同行的男人死了一个。那年头,狗比人有力气,逃荒路上倒下的人,都是野狗的食物。

    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陕西,日本人的飞机成天地从头上飞过去,时不时撂下几个炸弹,一起逃荒的人家死的死散的散,早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开始王柱还去找找,后来,谁都麻木了。

    何凤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在逃荒路上了。

    直到那天晚上,连日吃了些观音土,肠子疼得她睡不着,又不敢吵醒小豆子和丫头,只能生生忍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却听到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原以为是有人晚上来翻包袱,悄悄睁眼却看到王柱起来,鬼鬼祟祟地走出去。

    她捂着肚子强忍着疼,慢慢跟了过去。发现王柱另一个人走进旁边的小林子里,何凤看见那个人把手里托着的物什塞到王柱手中,依稀还听见了几句,“我狠不下心”,“换了吧!”,“总要活着吧!”……

    等到王柱走出林子,何凤看得真切,王柱手里托着的,分明是个一两岁大的小孩子!走在王柱后面的,是白天遇到的一起逃荒的人!何凤瞬间明白了,走了这些天,一路上能吃的早就没了。人肉,是仅剩的食物!自家的孩子下不去口,跟别人家换!

    “王柱!我日你姥姥!”划破夜空的一声凄厉尖叫,让王柱手一抖,手里的孩子掉在地上,连叫唤都没有,没了声响。

    连日来的饥饿让何凤有些无力,那声尖叫过后,随之而来的眩晕感让她有些招架不了。想到狠心的王柱要拿自己的孩子跟别人的孩子换着吃,她也只能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你敢!你敢拿我的孩子给别人吃!我杀了你!”这时的何凤像一条狼,一条誓死护住自己狼崽的母狼,眼睛发着厉光,狠狠地盯着王柱。又把地上的孩子抱起,扔到那人的怀里,“滚!再打我孩子的主意,我把你煮了吃!”

    王柱张张嘴,咧嘴发出一声嚎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凤儿,饿啊……小豆子饿,丫头也饿。送他们去投生吧,死了就不受这罪了……”

    天刚刚擦亮,何凤守在两个孩子身边一宿也不敢睡。从城里开出几辆大汽车,喷着黑烟,开到难民聚集的地方。

    从车里走出一个带着毡帽,穿得齐整的人,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大声说道:“委员长已经下令救济,我们洛阳也要落实委员长的命令!现在被服厂招女工,只要女工!招上了包吃包住,并给五升米面!要去的在这里排队!”

    语音未落,呼啦啦一大群人涌向汽车。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黑蚂蚁围向中间仅有的一块蜜糖。何凤走到自家搭的棚子里,从箱子里翻出出嫁时穿的花棉袄。王柱看着何凤的动作,瘪瘪嘴,说不出来一句话。

    虽是在乡下长大,没见过世面,何凤却也知道,被服厂的女工不会值五升米面。穿着花棉袄的她,顺利地被人挑中,给了米面,按下手印。

    何凤拉着丫头,抱着小豆子,走到王柱面前:“柱子,夫妻一场。卖了我,五升粮食足够你们走到陕西了。千万别想着吃孩子了,让他们好好活下去。”

    何凤和其他女人被装了满满一车。她们被拉到洛阳城里,分别被放在不同的几家窑子里。她到的那个地方,门口点了两个大大的红灯笼,走进门去一股暖意扑来,生生断了外面的严寒。里面的男人抱着姑娘,喝着酒,吃着肉,刚一进屋,何凤就被灌下一杯酒,呛得她咳出眼泪。

    时隔多年,她已然记得那天,眼泪流到脸上的什么感觉。接着就被推搡到楼上,用了整整三大桶热水,把她身子洗了个遍。何凤又哭了,她想起小豆子尿在田里的尿,她想起干裂的田地响起的“滋滋”声。洗刷干净后,她被推到一个房间中,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四)

    “后来啊,就是他把我带出了那个地方,解放后随国民党来了台湾。”站在我面前的何凤,已经逃出生天十八年,她双目有神,腰背皆挺。这十八年仿佛把过去的苦难尽数抹平,把她养成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太太。唯一不合时宜的是,她穿着那件土里土气的花棉袄。

    我有些费解,“现在过得不好吗?为什么要不惜一切回到那个苦难的时候?”

    何凤沉吟一番,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好人,把我救了出来,对我也很好。本来我就该好好跟他过日子了,只是那天他曾经的下属来了我家,告诉了我一些事。”

    “你现在过得很好,何苦非要回去?异度列车的规矩,卖票给你的人应该告诉过你。”我是真的希望她能放弃这个荒唐的决定。

    可她冲我笑了笑,“我知道,回到过去要付出寿命的代价。无论回到何时,都只能活一天了。”

    她抬手止住我将要说出口的话:“谢谢您能劝我。但是,我还是想让我的丫头死得温暖一点。”

    (五)

    何凤现在的男人叫李君生,在洛阳的窑子里把她带了出来,何凤就跟了他。随他打仗,随他逃往台湾。这一跟,就是十八年。

    那天,李君生从前的下属来拜访他,何凤忙里忙外地张罗。那下属却直愣愣地盯着何凤不转眼,直到李君生不悦地咳出两声示意,那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道歉。

    一两口酒下肚,下属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嫂子,是河南的吧?”

    李君生和何凤皆是一震!

    这些年,李君生为了保护何凤不受别人流言蜚语,从来只说何凤与他在重庆相识。何凤跟了他以后,更是整整一年没在别人面前说过话,生生将一口河南口音矫正过来。如今,却被下属一语道破。

    李君生也不置可否,又给下属满上一杯:“怎么这样讲?”

    下属又是一口酒下肚,哂笑两声:“看我这脑子,嫂子跟李哥是重庆认识的嘛!不过我看刚刚嫂子的样子很像从前在河南看到的一个小姑娘,就随口问了一下。”

    何凤心念一动,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挑了一筷子菜,自然地说道:“那你讲讲。”

    原来已经喝了几口酒有些微醺,现在又被何凤挑起1942年的回忆,那下属的话匣子也就此打开了:

    1942年的冬天可是真冷啊,我们奉命撤退。那次是在洛阳,城里的官员为了巴结军队,买了不少女人,送给军里的长官。我们只是普通的小士兵,只能看着眼馋,心里也是怨那些官员,眼高手低,只知道巴结长官!

    那时在洛阳城里驻扎了三天吧,我们都不干了。冰天雪地的,都想找个暖和身子给捂捂!窑子里住的又都是军队里的长官,城里的官员没办法,去逃荒的难民中搜罗来了好些做军妓!但是好的都被头前一拨给挑走了,这些,全都是孩子。长年累月的吃不饱,瘦瘦巴巴的,骨头棒子,身子干柴似的。

    他们给这帮孩子就洗洗脸,用一辆卡车送到我们营队来,撂下一句:“你们要的。”就走了。

    给我分到一个小姑娘,做官的非说她有十五岁了,是没吃饱看着像七八岁的。我带她去了帐篷里,什么也没做,谁能对一个孩子下这种手?!

    她说她叫丫头,妈妈是在这里跟人走了的。爹说妈妈跟别人过好日子去了,她跟着爹走了几里,她爹带着弟弟扒上火车,她没上去,想回洛阳找妈妈。却被人抓着当自己女儿买了两升米面到了这里。

    我他妈没见过这么不是人的玩意儿!小姑娘才十岁!那帮孙子送她来做军妓!

    下属语未毕,扑在桌子上痛哭,一手握成拳,把桌子砸得“哐哐”响。李君生看着已经木楞的何凤,想到她曾经跟自己说过,有个女儿叫丫头。

    李君生悄声对何凤说:“丫头不是遇见他了吗?可能没事的。”何凤眼珠子动了动,长长喘出一口气。

    下属撑着桌子坐直起来,拿着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眼泪和着酒流得满脸都是。

    我护着小姑娘睡过去,没有碰她。夜里撑不住睡着了,醒来后,醒来后发现她躺在外面的雪地里,赤裸着身子,浑身是血……畜生,都是畜生!

    后面他说了什么,何凤已经听不见了。脑子里只剩那一副画面,自己的女儿,赤身裸体地躺在雪地里,她该多冷啊?

    (六)

    “ED100次列车,已到达1942年12月3日河南洛阳。”我为她打开车厢门。看着她逆着人流走出招选女工的圈子,拉着丫头,抱起小豆子。王柱收拾好物什,拉起车随难民队伍继续向西行去。

    我坐在异度列车上,驶过1942年12月4日。窗外,王柱抱着小豆子扒上火车,何凤和丫头从火车上掉下来,被轧死。何凤紧紧抱着丫头,嘴角噙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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