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恩琳站在原地望着邓侃的背影,感觉他是个被掏空了的躯壳。自己委屈之余又感觉抱歉。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追上去宽慰他,于是转身继续走。没两步,咔的一声,身子向左一沉,鞋跟卡在了下水道井盖的孔眼里。
长筒靴,拔不出也脱不下,恩琳欲哭无泪。再回头看邓侃,哪里还找的见半个影子。
好像要下雪了。细碎的冰晶颗粒随风飘进眼睛里,吸入鼻腔。已是夜深,路上行人零星的匆匆擦身而过。恩琳无助的四处张望,忽而发现一个人从不远处走来。
那分明是韩彬。
分手四年未见,怎么单单在这个时候撞上他。上一秒和邓侃那么激烈的争吵恐怕已被他听了去。恩琳想到这里,窘迫得慌不择路,但也只能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暗自祈祷韩彬不要看见自己。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么冷的天穿着毛衫裙兀自站在路中央想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
直到韩彬走到她面前,站定了,恩琳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四年,确是很久了啊。
韩彬没理会她形式上的问候,一双眼盯着地面高跟鞋被卡住的地方,恩琳知道再无须多言。
他俯下身子,放下手中的提包,半蹲着,一手撑着地,一手握住鞋跟用劲往上拔。恩琳低着头看着他,恍惚间觉得还是六年前的时候。他一边用力去拔那鞋子,一边笑着抱怨着:“有易卡井盖体质的人,还天天穿高跟鞋。”
这么长时间没见,他的样子一点没变,连卷曲的鬓髯都和从前一样。身上的大衣还是六年前她用奖金在新世纪买的那一件。
吸入鼻腔的冰晶融化成水再吸气时感觉酸胀,有种人将溺毙的绝望,一呼一吸间,反复的,绝望着。
韩彬站起身,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说道:“火气到底是有多大?都不穿大衣了。”
果然被他听到!
“我干嘛要发火,为不相干的人……”恩琳回想刚才那不堪的一幕,迫不及待地急于撇清。
而韩彬摆摆手,不耐烦的说:“反正与我无关。”
恩琳默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彬指指对面的电视台办公楼:“台里剪片子剪到这时候,打算坐地铁回家。”说完,点了支烟抽着往前走。恩琳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那是即使在千万人潮中也熟悉的可以一眼认出的身影。在一起六年,总会习得某一种本领。
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恩琳道:“我回办公室,大衣还你。”
韩彬伸手挡住恩琳递过来的大衣,说道:穿着吧,这冷天再冻出个好歹来。”
恩琳把大衣囫囵往他怀里一掷,转身就走。韩彬着急起来,喊道:“汪恩琳!你这倔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改的了?真是烦人透了!”
恩琳转过脸淡淡地说:“我改不改是我的事。反正与你无关。”
韩彬先是一愣,随即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追上她,还是把大衣披她肩上,说道:“走吧。我送你。”
两人并肩走着,走回金鼎大厦只须穿过银河广场,当年恋爱的时候两人上下班来来回回不知道互相送过多少回,如今又要走这条熟悉的老路了。
恩琳笑道:“听说你要结婚了,早知今天能见就该包个大红包的。”见韩彬沉默不语,又问道:“伯母和小雨一定很高兴,他们都好么?”
韩彬停下脚步说:“没有话题不用硬找话题聊,像我们这样,聊过去聊现在都不合适。你问仅仅是出于礼貌,而我们的关系又不需要讲这种客套。”没头没脑的一席话弄懵了恩琳,但细琢磨又好像有些意思。
韩彬继续道:“其实我们对彼此的现状不感兴趣。我还和以前一样,只对自己感兴趣。只不过……以前你是我的一部分,而现在不是了。所以不论你现在是发达还是落魄,得意还是失意,都跟我没关系了。我既不用祝福,也不用安慰。是不是应该这个逻辑?”
“如果我硬要假装表示一下关心呢?”
韩彬笑了:“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我永远都不会变的。今天见了一面,知道彼此还活着就行了。”
恩琳顿觉如鲠在喉,拼尽全力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爱了六年的人,如今的陌路,活生生站在面前,那样的不可撼动,铁证如山。其实早在四年前,他与她就已经盖章结案了。
她并没有妄图要改变什么,只是割舍不掉回忆,如今看到他又全想起来了,而他却拒绝分享。她又能做些什么?
只见韩彬无奈笑着说道:“每次我送你,到最后都变成你送我。汪恩琳,你的管家婆作风要是改了,没准儿就能嫁出去了。”
恩琳惊醒抬头一看,可不是,金鼎大厦早就过了。他们又走出了一里多路,远远已经可以看到地铁站的站牌了。
韩彬停住脚步转身道:“衣服你留着吧,本来就是你买的,兜儿里没钱不用掏……”
恩琳很想笑,但是脸冻僵了,如果这时候挤出笑脸一定很丑。
“以后遇事别总那么逞强,老大不小了,找个好人赶紧嫁了吧。”
恩琳笑道:“又要你管。你过好你的小日子吧。”
韩彬掐灭烟,扔到地上,用鞋尖碾啊碾,半天方低头说道:“我到了,就送到这吧。”
语气是事已至此,各安天命。
恩琳终是没忍住,眼泪扑扑簌簌的落下来,停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笑着说:“那你保重。”转身离开了。
虽看不清韩彬阴影中的脸,却知道他也哭了。她如何能不了解他,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故作潇洒终究还是舍不得。
压抑许久的哀伤终可以在转身离去后得以释放。感觉冰晶吹进眼睛,沉重的一切慢慢变轻,轻的可以飘在半空。眼前的城市街道,远远近近的,所有的闪耀着的光点散开了毛毛的光晕,最后交融成一片,无数片段在光影之上闪回。
她看见自己扬起眉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韩彬耸肩道:“那就到此为止喽,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跑过去抱住他说:“我不要,你走一个试试。”韩彬于是大笑着将她抱起。
她看见韩彬蹲在她脚下,笑着说:“天天穿高跟鞋敢情是为了撬井盖,这个月工资一发就给你买双球鞋。”
她看见火车刚刚进站,而她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睡躺在韩彬腿上,上方是韩彬的笑脸,手指着肩头上的一片湿印子笑着说:“要么吸回去,要么跟我回家见我妈。”
她看见所有人都在鼓掌大笑。自己窘迫又甜蜜的接过韩彬手里的戒指,嘴里却说:“在别人婚礼上求婚,不答应不行,简直成心。”
她还看见,在异国街头韩彬冲她吼道:“吃什么也要让来让去,烦不烦!”
她也吼回去:“烦!什么你都烦!拜托你成熟点行不行!”
“我当然没你成熟。可是啊,汪恩琳我找女朋友不是为了再找一个妈!”韩彬说罢摔手扬长而去,留她一人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
她又看见自己扶着街边栏杆一步两步走的艰难,胃口绞痛,她手握着电话有气无力的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里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也不在意,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你回来,回来…现在。”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回来又站在自己面前,低头说:“你可不可以体谅我一下,我真的很累。”
“我知道,生活艰难,既如此…”她退下指上的戒指:“我们都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慈悲,也给别人自由。我很抱歉,和我在一起让你不快乐……”
眼前一幕幕闪过,如疾驰的列车。恩琳顾不上细想,追上去。她固执的跑着,眼前全是他和她,笑着哭着愤怒无助感伤,六年的时光,终究是追不上了。
她停下来大口喘气,像要把自己掏空一样,好像呼出的气全部散了就可以轻快告别继续前行,所谓吐故纳新想是这个意思。
可是,她还穿着他的大衣,被他的气息包裹,怎么能那么轻易地说忘就忘呢?
不知何时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仿佛神谕降临昭示世人。刚巧一整片大雪花飘到她面前,霎时随着她呼出的大团白色空气,在空中无端融化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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