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但是我知道,她很美。她的那一双眼睛,粼粼,粼粼,覆着水光,让人分不清是泪光,抑或是年少时机锋的余芒。
之前听奶奶的收音机里放评书,从杂音中难得蹦出的一个词“眼含春水”,当时我觉得夸张得过了头,坡后面的小河道春天里水涨得厉害,但清清凌凌,伴着潮湿的清香,像奶奶炒的蒌蒿菜,人的眼睛不过黑白分明。
01
是三月早阳春时节,我伏在八仙桌上打着盹儿。
爷爷在桌上铺了橡胶垫,材料劣质,我早就闻出来,但有一股清凉意味,所以我不讨厌,就像隔壁陈诚爱闻他爸卡车尾气一样,我觉得这也算个人爱好,当时看到他一脸激动却不想被我看出来的沉重表情,我也学着蹲在即将开走的卡车后,心中难免抱了期待。
深蓝的卡车喷出浓黑的尾气,和着那股汽油味,让我眼含热泪地把陈诚踹倒在地。
图源网络侵删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眼看着就能会周公,这时却听一阵敲门声惊飞栖在门前银杏树上的鸦雀,“扑棱棱”地支起翅膀留下一地嘈杂。我把头转向一边,心里却有些疑惑,往常爷爷的牌友过了晌午才来,今天兴冲冲的,看来昨儿爷爷自摸摸得痛快。这样想着,就不想起身开门,爷爷的钱还是留着我买陀螺,看陈诚前几天的狂样儿……
我又打了个哈欠,三月真是艳阳天啊。
门外兴冲冲的牌友意外执着,“咚、咚、咚”像三枚石子落入池塘,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但这泼刺声倒是声声入耳。指望今天爷爷也财运亨通了。我起身走向门口。
门后是位老妇。在我心里,除了自家奶奶,其他的都是老太婆,比如陈诚家的,尖酸得紧,到她家串门吃了几块水果糖就拿那双小眼睛剜我。但眼前这个身材同样佝偻瘦削的老人,我在心里也不敢骂她老太婆。
她很美。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但是我知道,她很美。她的那一双眼睛,粼粼,粼粼,覆着水光,让人分不清是泪光,抑或是年少时机锋的余芒。之前听奶奶的收音机里放评书,从杂音中难得蹦出的一个词“眼含春水”,当时我觉得夸张得过了头,坡后面的小河道春天里水涨得厉害,但清清凌凌,伴着潮湿的清香,像奶奶炒的蒌蒿菜,人的眼睛不过黑白分明。
而她的眼蓄满了云,轻轻一碰就要落了雨。她的眼睛仿佛不曾老去,而奶奶的眼睛去年得了白内障,今年做了手术之后,我再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看着我发怔也不着急,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冲我笑了笑:“姑娘,黄小纲是你爷爷吗?”是当地的乡音。
我注意到她枯瘦的腕上带着一对翡翠玉镯,绿汪汪的,和她身上烟灰的褂子不相冲,我实在受够了隔壁老太婆的花褂子。
等等,黄小纲,她怎么喊我爷爷的名字,每次我喊他小纲,他就一巴掌拍到我头上。
我老实答道:“是的,婆婆,我帮你去喊……”
没等我说完,爷爷就趿着拖鞋骂骂咧咧地从房里走出来:“娘的,没得把头输掉了。”他看到门口的老妇人的时候,明显愣住,随后便快步向这边走来。
02
我连忙跑过天井,钻到厨房里找奶奶。奶奶正坐在凳子上剥花生,面前的盆里已经堆成小山。我跑到她身边,语无伦次地和她描述起刚才的老妇和爷爷的反应,希望奶奶给我个答案。
奶奶摇摇头,放下手里刚要剥的花生,叹息起来,继而拿手抹起眼泪。
奶奶又给我添了难题,起码现在我看着她刚做完白内障手术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泪花,手足无措起来。
我想了想,终于问道:“奶奶,她是谁?”
奶奶抹好眼泪,叹了口气:“她是你爷爷的大姐,以前家里人都喊她明姊。”
我平常最害怕奶奶讲故事,她把她走在山坡上绊了一跤,翻来覆去讲了无数次,奇就奇在她每次能把这一跤归结给鬼神,村口杂货部的胖女人,对面的秀兰家爷爷等一干牛鬼蛇神,等把村里的人都念叨完了,她就开始往家里怀疑,絮絮地掰扯爷爷天天只知道睡觉,睡好了喝茶抽烟打麻将,他嫌她麻烦,巴不得她早死云云。
但她从没有提起过爷爷大姐这个人。
她又叹了口气:“明姊是个善人啊。”顿了顿,有重复道:“是个善人啊。”
她小时候第一次看见明姊,她才七八岁的模样,当地闹饥荒,她饿得面黄肌瘦,爷爷家靠着早年的家底,还能吃些白饭,这让她每次经过爷爷家都会伸长脖子,偶尔嗅到些饭菜香也是好的。
她又停在爷爷家门前,明姊正坐在银杏树下梳头,十五岁的明姊就像破席旁的杜鹃花,山野气息也掩不了的俏丽,磨不去的韧性,在小村里悄然生长。她看见明姊把乌发辫成一束,扎上红头绳,抬起眼瞧见了她,一双温润杏眼里就含了笑。
明姊把发辫甩到身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秀秀,怎么不进来玩,小纲他一直惦记你来找他呢。”说着,牵起奶奶的手往里走。
奶奶想了想:“明姊的手有点糙,但是很暖和。”
明姊在她临走前,把一个白面馍放到她手里,笑眯眯地对她说:“秀秀,下次再来玩。”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奶奶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想白面馍的喷香。
奶奶突然站起身,喊道:“小姑娘问那么多干嘛。”说着,跨步往堂屋走去。
03
老妇,不,明姊已经在堂屋坐定,爷爷木愣愣地坐在旁边。奶奶赶忙走过去,推一把爷爷,难得地轻声细语:“去去,给大姐倒杯茶,傻不愣登的,丢人现眼。”
爷爷刚想起身,明姊连忙起身摆摆手:“不要麻烦了,我不渴。”
奶奶走到明姊面前,握住她的手。我注意到,二人泫然欲泣,两双眼相对莹然。
爷爷摇摇头走到了屋外。我也跟着他乖乖地往外走。
爷爷看上去有点失神,我试探的开口问道:“爷爷,姑奶奶怎么回来呢?”
爷爷只是说:“小孩子不该管的事别多问。”
我只好噤了声,抬头看天上的流云舒展自如,在蔚蓝的幕布上自由驰骋。爷爷一直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
四围寂静下来,除了偶尔几声啁啾,屋内的谈话声我渐渐能听清楚了。
“大姐,这么多年,怎么才回来?”是奶奶男人样的声音,她说完狠狠擤了把鼻涕。
那边沉默了会儿,低低地说道:“怎么有脸,和邱不比走的时候,我就再没脸回来了。”
“大姐,爸妈只是怕你过得不好,他一个外地人,不知根知底。”
有低低的泣声:“我不知道妈身体已经不行了,要是知道……”
好像是奶奶站了起来:“大姐别这么说,妈打心里疼你,不会怪你的。”
之后却是半晌的无言。
有玉器轻敲桌面的声音,温和而苍老的声音带着隐隐哭腔:“这个就留给咱家丫头吧。”怎么提到了我?我集中注意力去听。
奶奶连声拒绝:“不能啊,不能,这是妈给你的。”
她意外很坚定:“半截到黄土里的人了,要它干什么。丫头长得聪明,我一看她就喜欢,这么多年了……什么也没给过她。”她叹了口气,很沉,像是积在她心上的霜,在那一刻凝成冰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奶奶没有说话。
04
明姊走了,她留下的那一对翡翠手镯,放在铺着橡胶垫的八仙桌上,泛着莹润的水色,像是碧色的泪痕,永恒地流淌。
等我稍稍长大些,我想到这位本该亲近却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奶奶,她最后的归途,通向的是她难以忘却的内疚与牵挂,也是她生命的尽头。
当年明姊离开家后,奶奶就默默抹眼泪,而爷爷也一声不吭地坐在八仙桌旁。我也是后来才懂得,明姊回来时已时日无多。
他们在那天之后,不曾提起过明姊。
05
人最终的归途,虽不过是十七盏长明灯下阎罗殿,是黄泉之上,忘川之下。是真正的殊途同归。
但又怎会止于此,一生的兴衰跌宕,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舞蹈有时,这些鲜活的时刻又怎会被一笔轻轻拂去。
当我老去,我会记得的,大概不过是门前的银杏树,虽然果实熟到腐烂味道很臭,是隔壁家惹人烦的老太婆和小屁孩,是忙碌的早出晚归的父母的身影,是奶奶粗嘎的嗓音和爷爷一年四季手上的烟圈……
但它们构成的是我人生最初的印象,刻骨,铭心,刺入骨髓的印迹。
这样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对我这样懒散惯了的人,终究是难忘的。
当一路奔波,一路迷失,仆仆风尘过后,也许才能踏上自己的归途。终点或是柴门闻犬吠的风雪中小草屋,或是手可摘星辰的险峭高崖,或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如玉红颜,什么都好,都是自己的一处归宿。也许直至最后的死亡,人们都在追寻吧。
明姊的翡翠手镯被奶奶收到她的大衣柜里,用三层油纸包裹得严实,但我知道,碧色的泪痕依旧莹莹,在记忆深处发出幽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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