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婆死了,享年84岁。
70年代初,花婆一家从西北逃难回来,走的时候两个儿子,回来时多了四个丫头。花婆瘦高个,头发自来卷发黄很干,眉眼挺漂亮,有把力气特别能干。按说综合颜值尚可,只是有点不修边幅,显得有点邋遢。花婆口碑不好,据说偷东西还偷人,左邻右舍的对她们一家都另眼相看!对她的一群儿女流言蜚语也颇多!但她似乎并不太在意,说话依然大呼小叫笑起来震天响。对她的一群儿女,她不太管教,基本上是散养。即使在外面惹了祸她也很少打骂,拉下脸来给人家说好话,赔不是就是了!
花婆一家很能吃,一年四季她家有三季在院子里吃饭,一张矮脚方桌,桌上八大海碗稀粥,一小笸箩玉米或高粱面饼子,一碗自制的黄酱,一把大葱,齐活儿,开吃。八个人挤挤挨挨的蹲在地上,左手一块大饼子,右手一根大葱,左一口右一口,带着牙印和饼子渣渣的大葱在酱碗里如鸡Ben碎米一般耳轮中只听得,喀嚓喀嚓,咕噜咕噜咕咚咕咚的混响…转眼风卷残云,连那只酱碗也被舔得干干净净。那场面着实的壮观!总让人想起生产队里喂猪的情景。说实话,那年月花婆要养活这群吃货实在是不容易!
因为母亲的原因,花婆的孩子们也倍受歧视,很少有人喜欢和她们一起玩儿,虽然她们都和花婆一样特别能吃苦耐劳长得也算漂亮,但还是影响到了她们后来的嫁娶,因为农村找对象是要打听祖宗十八代的。所以四个女儿都不得以远嫁他乡,大儿子招赘回了西北,花婆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给小儿子讨上了老婆。婚后立刻分家另过了!
几年的时光花婆苦心经营的孩子们终于都有了着落,土地开始承包日子好过多了,再也不用花婆那么辛苦的张罗一家的吃食了!地都让儿子种着,自己帮个忙就能吃的饱饭。虽然孩子们谁也不回来看她,但她知道她们都不再挨饿,心里也算踏实了。只是花婆的老伴,那个一句话也不说的老头突然就死了!花婆的家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空房子!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花婆的日子过得有些混沌,本就干黄枯燥的头发更如秋后的衰草,眼神变得迷茫浑浊,她不停的在院里屋里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什么,又似乎在安排什么,有时还自言自语。后来花婆便早出晚归,木栅栏门上一把大锁整天守候着这小院矮屋的寂静。
后来儿子见她实在无聊就给了她两亩地,终于花婆又找到了寄托,她整天守着她的地,地里实在没活儿时她就开始捡破烂,拾柴草。破烂捡了卖,柴草留着烧火取暖,很快她的屋里院里便堆积如山了!花婆恢复了正常,又精神矍铄身体健朗了,她依然很能吃,傍晚时分常常会见到她坐在门口的柴堆上把一张饼卷成筒,里面裹上大葱黄酱,喀嚓喀嚓的豪放大嚼!路人常会半嘲笑半羡慕的对她说,“花婆又吹喇叭呢!”花婆便张开满是大饼黄酱的嘴大笑,大喊着“香着那!你有这口福不?!”说完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的喝下。
花婆的日子逐渐富裕了,身体又好,倒也省得儿女们挂牵。或许也没人愿意挂牵她。没人来看她,她也不去打扰他们,似乎早已不再相干。 花婆精神状态依然很好,只是越来越邋遢了,手脸也不是经常洗了,皮肤粗糙肮脏的像老朽的树皮,每天傍晚还常常坐在门口“吹喇叭”只是那咀嚼声渐渐不那么清脆了,节奏不再那么规律,偶尔还会有个空拍,一根布满污渍无法伸直的手指会伸进嘴里抠一抠哪颗松动的牙齿………人们都说花婆是个铁人!
然而花婆并没能延续铁人的神话,年过八十的她身体终于出了问题,那年深秋,她背着一大筐鞋厂的下脚料毛毡,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天黑的时候她走进了另一个村子,在一户人家讨了张饼就着人家门口的凉水吃了晚饭,又在村里转悠到半夜,也没找到回家的路,于是她干脆找个旮旯拉开她的碎毛毡铺铺盖盖的睡了一宿,第二天才在人家的指引下回到自己的村里。此后这种事情发生的越来越多了!她非常懊恼,非常的痛恨自己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她绝不相信自己下一次还会迷路!但自信并没有解决问题,连续的迷路被人送回家终于被儿子知道了!儿子来看她了!这使她激动不已又惴惴不安了,因为儿子并没有给她好脸色,而是咆哮着把她辛苦捡回来的宝贝扔出去了一车,并责令她再也不许出去丢人现眼!
然而花婆闲不住很快就又出去了,而且这次还给自己惹了祸!因为自己不知道出去了几天,不是被人送回来的而是被儿子气急败坏抓回来的!这些日子谁也不知道花婆是怎么过的!脸瘦成一条,眼睛深深的凹进去,枯黄的烂头发粘连在一起,手像一束枯树杈。儿子依然咆哮着让她清洗手脸,换掉脏衣服。她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解释着不是不想回家只是迷路了。
儿子怒斥着咆哮着把木栅栏门锁上了,拿走了钥匙,他知道母亲病了,他不能让她死在外面。他还得干活儿,不能陪着她也不愿陪着她,他只能每天给花婆送饭,但大多是隔着门塞进去,一天送一次,一次送一天的。远嫁的女儿们偶尔来看她,因为和弟弟弟妹不和,也只是隔着栅栏把东西塞给母亲,抹着眼泪嘱咐几句离开。花婆不认识女儿,但只要有人搭理,她就受宠若惊。
两三个月的光景,花婆的饭渐渐吃的少了,牙齿脱落了好几颗,面容憔悴不堪。她常常扒着栅栏门向外看,遇到有人路过就堆出一脸讨好的表情和人家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她。但她从来不和儿子说话,或许是不敢!花婆虽然不再出去,但也绝不进屋住,而是住在院子里,她用柴草和烂毡子破棉絮在院子里搭了好几个窝,每个窝里都放一个如枕头大小破毡子卷,她每天把这些窝维修或者重建,这是她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儿!
天越来越冷了,直到那天天上飘下了雪,花婆瑟缩着把所有的小毡卷都抱在怀里,把所有的烂棉絮都盖在上面!儿子来了,想夺下她怀里的烂毡子,她突然疯狂的喊着“别碰我的娃娃”!儿子把她拉进屋子,给她生上炉火,她抱着“娃娃”躲在角落里,浑身颤抖,怯怯的看着儿子。儿子终于不在咆哮了,他给老娘用热热的水洗净了手脸还有脚,把土炕烧得暖暖地,让她抱着那些“娃娃”睡在暖暖的被窝里………
然而,花婆并没熬过这个冬天,儿子连续好些天晚上来给她送饭,烧炕,只是花婆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她再也没力气往院里跑了,每天在炕上哄她的“娃娃”自言自语,时而笑时而恼。但从不和儿子说话,直到有一天她从炕席底下翻出一沓脏兮兮的零钱,笑眯眯的塞进儿子手中。然后抱着她的“娃娃”钻进被窝。一生没吃过一片药的花婆第二天再没有醒来……
那天下了一夜的大雪,纯洁的颜色遮盖了尘世的所有不美好,整个世界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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