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我养过两只狗。一只黄狗,一只黑狗,都是用来看门的土狗。先有的黄狗,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老死了;后有的黑狗,在我上初三那年让我妈送人了。
长大后,我还是喜欢狗,但我妈不让我养狗,她爱干净,不允许家里养有毛的动物。这时候我们已经住进了封闭式的农家小院,圈起了围墙,不需要看门的狗了。
那一年,我们家进贼了,偷走了我妈祖上留下来的老物件,一件纯手工打造的银货。我们全家都很伤心,尤其是我妈,还哭了一场。但我们也没办法,贼是大年三十晚上趁着我们看春晚吃饺子的时候偷东西的,电视声音开的很大,我们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
我要求家里养只狗,我妈同意了。
现在不比以前,找只小狗还真不容易。刚好远房的亲戚说他们家有只小狗没人照顾,让我们来养,我专门跑了趟城里把小狗抱了回来。
说实话,见到这只狗的第一眼我就不喜欢它,但人都去了,就只能抱回来了。我不喜欢它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它始终耷拉着耳朵,垂着尾巴,直白点就是形象不好,没有战斗力;二是它见到生人居然不叫,我抱它走的时候都不叫。
我在农村上完学就当兵去了,见过的狗只有土狗和军犬,他们都是好斗爱叫的狗。我不知道它是宠物狗,之前也没见过,我只知道,不会叫唤的狗肯定不是好狗。
我把它栓在铁链子上,栓了一个星期他都不叫。它总是来回不停的走,看到有人过来就立刻伸出发红的舌头,摇动耷拉的尾巴。
邻居给我出了个主意,饿它几天,肯定会叫。农村有句话说“狼饿了白菜帮子都吃呢”,狗饿了还能不叫唤?想想也是。
我不忍心看它挨饿的样子,但又不能接受它不叫唤的现实,就把它放进了养猪的圈里。猪圈是空的,农村现在也不养猪了,猪圈的围墙也高,饿疯了它也跳不出来。饿了几天,我没去看它,它还是不叫。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看它了,它摇着尾巴给我献殷勤,喉咙里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是老鼠在叫。
我不忍心让它继续挨饿,就又开始给它喂食了。但我不想和它走的太近,作为一只狗,它始终不会叫唤,这让我很不爽,哪怕它给我摆尾巴,老远看见我就跳,我也不喜欢。
2
村支书来我家的时候,狗还是一声都没叫。我妈忙着端茶倒水,我爸忙着翻箱倒柜的找他舍不得抽的烟。
村支书笑眯眯的喝了一口茶,点着了我爸递过去的烟,冲着我说:“这娃,当了回兵还这么腼腆,不爱说话。”
我赶紧笑着叫了声“伯”。
村支书弹掉了烟灰,笑眯眯的点了下头。他总是笑眯眯的,见谁都笑。
这年头,倒不是我们全家怕他村支书的权威才对他毕恭毕敬,我们是有求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在我家的屋檐下我们照样得低头。
我从部队回来没分工作,本来按照政策也是不分的,但和我一起回来的战友有关系的都被企事业单位接受了,我们全家才想着给我找份体面的工作。我爸我妈的想法是我们条件不好,也没个亲戚帮衬帮衬,就想着和村支书套套近乎。他们的想法也是对的,听说村支书的两个弟弟都在城里当大官,找个工作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我妈炒了菜,我爸一般不喝酒,但村支书是个例外。村支书让我喝我就喝,我想着我是晚辈,就站起来喝,每次都双手端着酒杯叫一声“伯”一饮而尽,村支书还是笑眯眯的。
村支书走的时候我把一沓钱塞进了他的口袋,这是我的复员费,一分没动。村支书把钱又塞到了我手里。
“这娃,这是干啥呢么?拿回去”。说完他还是笑眯眯的。我揣在他口袋里的两包烟他没还回来,这让我心里有点踏实。
村支书走了,狗还是没叫。
更晚的时候我又去了趟村支书家里,他还是坚决不收钱,两条烟他放下了。
村支书一直把我送到了大门口,拍着我的肩膀说:“回去等着,放心吧。”
黑沉沉的夜里我居然能看见他笑眯眯的脸。他对我说的话也让我们全家很感动很温暖。
3
村支书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喝了点酒,还是笑眯眯的。
我家的狗还是没叫,耷拉着脑袋在南墙那边转来转去的。
村支书说:“这狗咋不叫唤呢?”
我说:“伯,这狗他就是不叫唤,饿了好几天还是不叫唤,怕是不会叫,我要送人哩。”
我妈炒了几个菜,我爸拿出酒,我们又喝上了。
酒喝了一半,我爸给我使眼色,我就小心翼翼的给村支书端了一杯酒,站起来敬他。
“伯,我工作的事咋样了?”
村支书喝了我敬的酒,又吃了一口菜,问我:“你是想去银行上班,还是想去政府单位上班?”
我愣住了,我爸我妈也愣住了。我们可没有往这么好的地方想过,我们想着有份稳定的工作就可以了。
还是我妈反应的快,楞了下神就接过话茬说:“他伯你看着哪里好就安排到哪里。”完了又赶紧补充一句:“花钱的地方你就说。”
本来想着村支书对我的工作去向会给点意见,他却话锋一转:“你们家那狗不会叫唤么,杀了吃肉算求。”
我爸赶紧说:“那现在就杀。”
我心里不乐意,它虽然不叫,可毕竟也是一条命,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狗是被吊死的。
村支书喝的有点多,我爸又不胜酒力,他们让我把狗抱到猪圈里,用绳子在一头做了个活扣套在狗的脖子上。我照做了,狗很安静,不叫也不跳。我从猪圈爬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狗吊在半空里了。狗的身体悬挂在空中,四条腿使劲的蹬着,头和身子因为狗向上的求生本能而连在一起,看不见脖子,我都看到狗的双下巴了。更加不堪的是我看到了狗哀求的眼神,它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泪眼汪汪。可它到死还是没叫,我想,或许它是一只哑狗,或许它没有力气叫唤。
我就这样看着它死去,没有去阻止。
狗肉是红烧的,放了生姜,大葱,蒜末,还倒了调色的酱油。他们吃的很香,我也吃了,吃了一块胃里就翻江倒海的往上涌,在猪圈里我吐的一塌糊涂。
……
4
这些年来,我辗转了好几个城市,换了无数的工作,搬过砖,刷过墙,跑过业务,还进过传销,但我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看到村支书,他还是笑眯眯的。
冬天来了,工友说弄了一只狼要炖了吃,暖胃。
我对他们说:“过去社会狼吃人,如今社会人吃狼啊!”
他们笑着说:“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吃个肉还能想到过去和如今,不简单呐”
还有一个说:“就是,他还能想到狼吃人,人吃狼。”
他们拍着桌子大笑。
狼肉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还放了蒜苗和香菜。
我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大口吃肉,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那条被我亲手杀死的狗,泪眼汪汪,就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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