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楂阿
小欢的外婆，我喊她欢婆婆。这两天，欢婆婆住院了，无话不谈的她忍着没告诉小欢。因为，住院的病由她说不出口。
她约了六个好姐妹到家里来，喝酒喝醪糟，彻夜狂欢，堪比年轻人的夜生活。一夜未眠的老人还趁着大早，去爬山，去拜佛。这一拜，就拜出心脏病来了。
在医院里，她讪讪地把护士拉住，问她，你们这里有没有WIFI？护士小姐瞪大眼睛看着这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是40年代。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忧伤，家穷，无粮，饿肚子，一眼望去，都是这样的日子。可欢婆婆的日子，比这还苦。
母亲产下她不久就过世了，父亲又娶了个女人，那女人从此成了她的后妈。那是自己都养不活的生活，哪里还顾得上她呢。
她一日日挨着，挨着挨着，穷苦的日子竟也过来了。她就像是孤苦伶仃的一株野草，在寒风中兀自飘摇，找不到依靠。
等老了，再去拍婚纱照
是经人介绍认识那个当兵的。那当兵的家，在土家族村落第三座山的山坡上，和她家隔着一个山头。
也是太苦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就下了山，去应征入伍。那路真是远呐，走了三天才走到报名的地方。
那是在为抗美援朝而征兵。美国的炮弹，一颗颗落在朝鲜的土地上。眼看着战火不断蔓向中国的领地，中国人坐不住了。一大波战士过去了，不够。再征一波，再送。他就是在这时候入的伍。
一大批新兵蛋子，坐上了铁皮火车，轰轰烈烈送到前线去了。那时候的火车，是新奇东西啊。他们一路新鲜着好玩着，却又担心着前方猛烈的战火。
好不容易到东北了，什么新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一心绷紧了脑弦准备大战一场——这是拿生命在作战啊，马虎不得。一下车，前线传来喜讯——抗美援朝胜利啦！
他终是没能上到战场去。但一回到部队，这批去援朝的士兵都被当英雄对待，一一提干。
欢婆婆就是在这时认识的他。她一个人坐着长途汽车去部队，去见他。他人高马大的，可一见到欢婆婆，竟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总之坐立不安的。他一会去拿吃的，一会去拿喝的，恨不得倾尽所有来招待欢婆婆。
那还是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呢，哪能有什么好东西。欢婆婆却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辈子长这么大，何曾有个人这样关心过她呀。尽管是微不足道的关怀，却让从小缺爱的欢婆婆动了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的憨憨的也不说话的男人，娇羞地笑了一下。后来，书信一来一往，彼此更倾心了。
他们结婚了。战友们一块钱一毛钱的凑，凑给他们买结婚礼物。那是一只大红色的木箱子，镶着一圈的铜边，喜庆又古朴的样子。
这样的木箱子是买不到了，找遍整只箱子都找不到一个钉子的。现在，这只箱子就躺在小欢的房里，欢婆婆像宝贝一样传承给了她。
欢婆婆的嫁妆
他们的生活，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过来了。这一过，就过了四十多年。她脾气火爆，爱骂老头子，老头子就嘿嘿听着，也不顶嘴。
煮饭的高压锅爆了，吓得外公赶紧躲到欢婆婆背后。家里电表坏了，欢婆婆踩着椅子去修理，外公就蹲着给她扶椅子，她就边修边骂。
小欢是被他们带大的，她的嘴巴特别能说就是欢婆婆调教的。有一天，外公一手推着车一手捂着额角，一瘸一拐走回来的。
欢婆婆一问发生什么事了，外公不说。“严刑逼问”下，外公才支支吾吾告诉她，被别人家掉下来的屋檐砸到了。
欢婆婆一听火冒三丈，跑到别人家门口破口大骂，骂得别人赶紧把外公送到医院就医，一切安排稳妥了才离开。这是她一直自鸣得意的事，就像是人生里重大的光荣事迹一般。
欢婆婆还喜欢聊天，一吃完晚饭他们三人能坐着聊到凌晨。聊饿了，欢婆婆就去煮一大锅梅菜扣肉，炒一大盘蛋炒饭。三个人坐着，扒拉扒拉一会就吃光了。
所以，小欢从小就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让她总是对镜自怜，怎么才能瘦下来呢。——吃饱了，继续聊。
小欢半夜醒了睡不着，就用小脚丫把欢婆婆轻轻踢醒。
“外婆，我们聊会天吧。”然后，她们就能聊一宿，天南海北，无所不能谈。欢婆婆也很喜欢小欢的男友，大晚上拿着手机聊微信，能和他聊到凌晨三点。
这还不够，欢婆婆常忽悠小欢把同学都喊到家里来，她一个一个给大家包饺子，包得眉开眼笑的。
一个老人家，却和二十出头的小年青聊得其乐融融的。大家都爱来小欢家，因为爱听小欢的外婆谈天说地。
爱的传承
小欢要来西藏服务时，欢婆婆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走的是你外公当年走的那条路啊。当年，外公吃尽各种苦头进藏去剿匪打达赖，这才迎来了西藏的和平解放。
外公过世的两年后，一位老人家找到家里来了。他说，他是外公的战友。欢婆婆一听，还没见到人，眼泪就哗啦啦淌了下来。
这是外公当兵时的朋友，退伍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外公，找过电视台，找过公安局。
后来，他得知外公离世了，大哭了一场。别人劝他别找了，都不在了。可他不，他说，即使不在了，我也要去看看。
他拿着一张老照片，一路开着车从老家找到四川，终于找到了欢婆婆。一见到欢婆婆，双手紧紧握着，泪止不住地流。
四眼对望，都是泪汪汪的。
欢婆婆带着他去给外公上坟，四周很静，静得仿佛时光都倒流了，倒流回他们血气方刚的时候。
就一转眼啊，一转眼四十年就过去了。那些艰苦岁月里的友情，成了永恒的怀念。如同家里珍藏着的那一大叠粮票和那箱子毛主席徽章。
外公的勋章
就像现在，欢婆婆在病房里躺着，一群外公的老战友纷纷到医院来陪她玩。
玩什么呢？聊天，吹龙门阵，话话当年往事。那其乐融融的氛围，羡煞了多少旁人。
是的，即使外公离开了，但欢婆婆知道，他一直在，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那是走了一辈子的爱情啊，早已渗透进灵魂深处，生生不息。那种爱，像阳光，伴着她每天的生活。
那就是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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