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一九：阳明的为学经验

《传习录》一一九：阳明的为学经验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功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阳明弟子中，唯有这个“守衡”有争议。据陈荣捷《王彦明传习录详注集评》所说，“守衡”可能是王阳明的学生朱衡。

守衡问：“《大学》中的功夫只在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要有诚意就够了。可是《大学》又讲正心的功夫，说‘如果有愤恨、逸乐的偏向，心就不能中正’，这是为什么呢？”

阳明先生说：“这需要每个人自己思考体悟才能明白。领悟了这个也就懂得‘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地请教先生。

阳明先生说：“治学的功夫有浅也有深，初学时如果不下确实功夫去喜好善行、厌憎恶行，如何能做到为善除恶呢？这种确实的用心功夫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明白心的本体原本就是纯然无物的，始终刻意地去喜好善行、厌憎恶行，便又会多了一份执着刻意，也就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中所说‘无有作好作恶’才是心的本体。所以《大学》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端正心志就是在‘诚意’的功夫，在‘诚意’中体会觉察自家心体，使自家心体时常如镜之空、秤之平一般澄澈中正，这便是‘未发之中’了。”

《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到底是为作为“三纲领”的“大学之道”服务的，是“大学之道”的八种表达式。也就是说，两千多年前的贵族之学，早就厘定了“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大学之道”。《大学》讲的就是学者如何践履“大学之道”的学问。

王阳明曾经以“精金喻圣”——以斤两比喻圣人的分量，以锻炼比喻学者的功夫。在王阳明眼中，尧、舜、孔子等圣人都是纯度极高的精金，这些圣人在纯度上没有什么分别，所以都被称作圣人。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分量，尧、舜好比是万镒、孔子好比九千镒，禹、汤、武王好比七八千镒，伯夷、伊尹则好比四五千镒。就像斤两不同，丝毫不影响成色淬炼到极致的金块统称为精金一样。分量的不同，也丝毫不影响在“去人欲，存天理”上修炼到极致的人统称为圣人。

同样的道理，学者只要践履“大学之道”，不管是向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还是向外修、齐、治、平，不拘发挥到什么程度，都是行走在“学为圣贤”的路上，都是不离“大学之道”。落实“八条目”的过程，就像淬炼精金的过程，最要紧的功夫是“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向外“修齐治平”的根本也在这个“诚意”上。对《大学》八条目的经验、体悟原本是学者自己的事情，所以，王阳明不肯轻易回应“守衡之问”。毕竟，不同的学者，因为理解程度、修习程度不同，会有不同的经验、体悟。

在守衡的再三恳请下，王阳明谈了自己的经验、体悟。

一、初学且“诚意”

孔子有一次听到子路鼓瑟，随口来了句——这小子的瑟难道是跟“我”学的吗？孔门弟子由此开始轻视子路。孔子在适当的场合补充——子路鼓瑟已经入门升堂，只是还没有入室得乎精髓。

作为初学者，一定要让自己的为学功夫有个着落处。就像做任何事都要先寻个突破口、着力点一样，要暂且先求个“入门”。即便是子路，也有个入门的阶段。处在这个阶段的学者，最重要的是找到功夫的着力点。就“八条目”而言，就是要“诚意”，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一般去好善恶恶，如此才有“为善去恶”的实际精进。就子路学鼓瑟而言，一开始先要有自己对于鼓瑟效果好坏的判断，然后努力反复强化好的方面，不断矫正坏的方面，如此，鼓瑟的技艺才会一点点精进。

二、有成要“正心”

为善去恶到一定程度，逐步进入“心悟”阶段。需要在体悟自家心体的过程中，意识到本然之心原本是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的。只是要充分发挥自己心体的禀赋——“尽己之性”，由此去“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就鼓瑟而言，就是要完成“尽己之性”与“尽瑟之性”的完美统一。此时，“正心”是最重要的功夫。

所谓“正心”功夫，就是澄明自家心体，求一个心志上的端正无私，使之如明净澄澈的镜子一般“无物不照，随感而应”，如衡平无私的大秤一般“体察万物、分毫不差”。这便是《大学》所讲的“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处在这个阶段，就要逐渐丢开初学时的“拐杖”，丢开初学时功夫的着力点——忿懥好乐，逐渐让自家心体趋近“廓然大公”。求一个“未发之中”，如此才有“发而皆中节”之和。

当然，初学且“诚意”、入门求“正心”只是王阳明自己为学时的经验和体悟，学者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经验和体悟。毕竟，同为圣人尧、舜、孔子、禹、汤尚且有分量、经验、体悟上的不同，何况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