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狐女

聊斋狐女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蒲先生喜人谈鬼，我也是。

幼时随外婆长大，就缠着她讲故事。外婆没啥文化，讲的只能是哪家儿媳虐待婆婆，最后变成猪。

缠着小姨，她就给我讲日本小说《猫知道》。

缠着爸爸，他的故事太多了。聂小倩，婴宁，红玉，香玉，葛巾……

《聊斋》就渐渐成了我的儿童读物之一。

记得与陈先生胡先生坐火车同去北京密云培训时，三人交换随身读物。他俩带的是《激荡中国三十年》之类，我带的是一本《聊斋》。

《聊斋》文字之美，可谓咳珠唾玉，字字珠玑。与《红楼梦》成书背景一样，同是落魄人，写伤心事。

亦舒小说中，子君离婚，闺蜜唐晶让她看《红楼梦》，感叹道：“半生潦倒，一世无成。这就是说的我啊！”子君说：“这明明是我。”唐晶骂她：“如今潦倒也有人争。”

《聊斋》成书的九年，郝誉翔指出：蒲松龄血汗暴流，扭筋拔力，困在一个“家徒四壁”的牢笼里，唯一能把他拯救出去的，唯有文字与想象力，所以他以笔墨为刀斧，凿穿了时间和空间的墙壁，创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

物质的困苦更激发出精神的力量，于是他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聊斋中许多花妖，女鬼，狐女。

仙女当然很美，可是太老实，受欺负。困于银河两岸天天以泪洗机杼的织女，被董永诓回家做牛做马的七仙女，碧海青天夜夜心，偷了灵药与后羿生别离的嫦娥，都命太苦。

我仿佛更喜欢天马行空，任性妄为。夜半来，天明去。爱上了掏心掏肺，不爱了无影无踪的妖女。

第一个喜欢的狐女，是婴宁。她善笑，每次读到这篇，都难免想起寝室的同学们，大姐笑得爽朗大气，阮笑得仿佛被人挠了痒痒般魅惑，小玉笑得后发先至，有如睛空中滚滚春雷，叶子的笑温柔稳沉，我与亚琼的笑若麻将搭子，自有套路，互相激发，能令寝室笑语如珠，满室生春。

王子服初见婴宁，她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王子服一见钟情，目不能移，她对婢女点评道：“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她的居处也是那样美好：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架满庭中。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裀藉几榻，罔不洁泽。

她嗤嗤而笑，笑不可遏。她狂笑欲堕，倚树不能行。这时，她的笑无拘无束。

初嫁王家，浓笑忍笑，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此时，她还是一个能量满满的小太阳，极富感染力。值母忧怒，一笑而解。嫣然而笑，狂而不损其媚。

可是在人间呆得久了，她不再笑得出来。

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

婴宁从此正色，不复笑。

家长有时竭尽所能，把一个出格的孩子打压下去，变得常规。却不知常规之后，欢乐与创造力也就一并收起了。

红玉，是另一个特立独行的狐女。她初识相如，窥于东墙，相如家境贫寒，她却一见钟情，见之不忘。爱了就爱了，红玉没有守人间的规矩：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

好景不长，被冯父发现，破口大骂，相如求她“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她却言辞决绝“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

拿得起放得下，还出资白金四十两，为相如觅得神情光艳，勤俭有顺德的卫氏为妻。

冯相如这穷书生得到美貌的妻子，如同携明珠过闹市，招来了宋御史的抢夺。妇不屈而死，父呕血而亡。有义士为他出头，报仇血恨，又将相如卷入了牢狱之灾，婴儿也被仇家抛弃在山野里。幸而有人半夜飞刀入床，威胁邑令，相如才被释放。虽然大仇得报，可是己家破人亡。

葬了卫氏之骨，悲恒欲死之时。

红玉突然来访，带来一个可爱的孩子，正是被抛于山野的福儿。

冯家己家徒四壁，红玉留了下来，重创家业，夙兴夜寐，牵萝补屋，自己耕织，让冯生全力读书。

相如时年三十六，科考有成，腴田连阡，夏屋渠渠。

家衰败如灰烬，一切都由红玉白手再造。

操劳过于常人，也无损于红玉的美。手腻如脂，袅娜如风。

这篇文当然是穷书生的理想，卫氏美而节烈，红玉美而侠义。一个为他付出生命，一个为他一世担当。难道他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小翠，也是一只被母亲派来报恩的美丽狐狸。她嫁入王太常御史家，公子元丰痴痴呆呆，雌雄不辩。她却欢笑，不以为嫌。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象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

又陪他玩耍：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小翠是那种自带快乐氛围的姑娘，能令满室阳光。她的玩耍看似没心没肺，其实伏笔满满，智计百出。嘻笑之间，就给公公的政敌王给谏设下连环套，让他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充军云南。

她报恩报得从从容容，设局也设得坦坦荡荡，王给谏若无害人之意，就不会给自己招致无妄之灾。坑，就在这里，跳与不跳，随你。

除了坑人，她还会医人。

某日，她又以高温汗蒸之法，将元丰蒸到昏死过去，待汗流浃背之后，元丰如梦初醒，再无痴态。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小翠如此报恩，王太常夫妇，却掂不出轻重，没有感恩之心。只因小翠失手打碎了他家用来行贿的珍贵玉瓶，夫妇俩就破口大骂起来。

这次，小翠也愤怒了，对元丰说：“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

五年之内，挨骂无数，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恩未报完，爱没用尽。

这一次，小翠就拂袖而去了。

父母忙着给元丰续娶，元丰却除了小翠谁也不想要，一度经过一个废旧的园子，又寻回了小翠，他无论如何不肯放小翠走，小翠却一天天在变，光艳渐失，美貌不再。

这一段情感描写十分细腻，元丰拿出从前画像对比，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矣，然较畴昔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她力劝元丰娶钟氏女以续子嗣，元丰娶回钟氏，她这次彻底走了。钟氏音容相貌，竟与小翠一模一样。新欢与旧爱兼容，元丰也就渐渐释怀了。

小翠聪明，智计百出。小翠义气，义薄云天。小翠有情，重逢时元丰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小翠回答：妾亦知之。

预先化成钟氏容颜来报恩，功成身退，免得元丰太伤痛。五年前就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心思缜密到每一个细节，此举有无限深情，又仿佛至为无情……

屈原九章中写：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狐死首丘，心怀故土。狐狸的感情深度与浓度，让人动容，让人震撼。

人类的贪婪无穷无尽，人类的天性多情能转薄情。

狐女与人类相爱起来，不光失去了奔跑山林间的快乐与自由，而且难免被情伤。

最后悄然离去，是因为人狐殊途，终归不在一个频道。

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