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五,小五!”
大哥把我摇醒,天还未明,不知有什么急事。
“小五,随我走了。”
“去哪?”我坐起来揉揉眼睛,“蜀军攻来了吗?”
“大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随着大哥一路昏沉,从热闹繁华的集镇走到道路泥泞的山间,从狗吠的夜半走到鸡鸣的清晨,再抬眼时,我们已经走出洛阳城了。
大哥将水壶递给我,这一路上只喝水,越喝越饿,腹中空空,早就头重脚轻了。临行前大哥只叫我带了细软,并没带干粮,没想到走了这么远,到了荒郊野外。是来打猎么?也没有看到大哥的弓弩啊。
正当我四肢无力,冥想非非时,大哥一句“到了”把我拉回现实。前方是一片低洼山谷,谷中站着零星七八人,有一人背对我们,身穿一袭白素衣,腰间别着弯月刃,像是伍长模样。
听到我们二人的脚步,白衣伍长转过身来,向我们高声问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大哥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白衣伍长点点头,示意我们加入队伍。这是来参军么?可是大哥从未提起。当年长安瘟疫,十户绝其九,我家也未能幸免,父母兄姊全都不治身亡,父亲临终前将家中田契变卖,叮嘱大哥要把家中血脉传下去。大哥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逃到洛阳,以砍柴贩木为生。大哥每每酒醉,常和我提起爹娘。还盼着我快些长大,到我能自立时,他就说媒娶亲。
可如今若是参了军,大哥还如何婚娶,如何将血脉传下去呢?
山谷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白衣伍长命人从营帐中搬出统一的制服让我们换上,我长得过于矮小,并没有合适衣服,只得将裤脚挽起好几层,才不至于拖到地上。
“大哥,这是什么地方?”我趁穿鞋子时小声问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概到了巳时,山谷中已站满了人。白衣伍长踱着步,突然停在我面前,挥手拔出腰间白刃,我低着头,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
“抬腿。”
大哥慌了神,“将军——”
“抬腿!”
我吓得浑身颤抖,却也不敢不听令。我缓缓把左腿抬了起来,紧闭双眼,咬住牙关,想着自己别叫的太没出息,忽觉白刃在脚腕处划过,我皱起眉头等待疼痛侵袭。
但是没有。
我睁开眼,腿还在,只是被我挽成钢箍般的裤脚已轻柔地落在了地上。我楞楞地看着伍长,他神情严肃而静穆。
“另一只。”
“谢将军!”我笑着看向大哥,大哥也扬起了嘴角。
临近正午,我已站的酸痛难忍,身子开始东倒西歪。这时听到不远处有马蹄声,没多久便有两人策马而来,往谷中扔下两只羊,没作停留便扬长而去。羊身上只有颈处一箭,箭稍飘着一根白羽。
羽林卫?那可是皇宫禁军啊!
“埋锅!”
白衣伍长一声令下,众人都开始忙碌起来,生火埋锅时,又有几只兔子和野鸡被扔了下来,大家干的越发起劲,都不约而同地哼起了战歌。我傻傻看着这壮观景象,心中觉得这的确是好地方了。
吃饭时我再问大哥,我们这是参军来了么?大哥轻轻点头。
“那大哥的婚事呢?”
“好男儿志在报国,不须谈什么情爱之事。”
“可是父亲——”
大哥拍着我的肩膀打断了我,“跟着哥,前面是荣华富贵。”
我看着大哥的神情,那是他深夜醉酒后跪在灵堂前的神情。
下午来的人又多了些,谷中已容不下了,我们被迫分成三路转移。途中我才认出,这是城北的北邙山,我脚下埋着的,是多少帝王将相的骸骨。
到达新地点,太阳已然西斜。白衣伍长清点过人数,走到阵前。
“往后,列位都是我的兄弟,我们同食同寝,同患难,共甘苦!我们要组建的,是一支秘军,为何是秘军,只因当今朝廷,有权臣欺主!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护圣驾,随时准备奉诏讨逆,明白吗!”
“明白!”呐喊声响彻山际。
而后白衣伍长命人端来一缸酒,每斟满一碗,便有一人上前,用备好的匕首划破小臂,将血滴入碗中,再一饮而尽。
轮到我时,他取了一把新匕首递与我,这把匕首锐利无比,我只剐蹭到皮毛,血珠便滚涌出来了。
“后生可畏啊。”
我看着血划过手腕落入碗中,又在碗中晕散开来。我端起碗,仰起头,那滴血混着烈酒的刺痛重新归入体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二
训练很苦。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多半在夜间练习,到日头升起便回营帐中睡觉。不过半个多月,我的身体已比从前结实数倍,奔袭、搏击、攀爬、射箭……每日都不曾停歇,不过最重要的训练,是要消解我们的本能反应,包括拳到眼前不躲,棍打身上不喊,盘问出身不语……在这方面我始终做的不够好,可大哥总能达标。
白衣伍长给我们每个人发了腰牌,按三十人一组编队,从此我们不再有名讳,我是甲辰组十三号,大哥是玖号。
没有人知道白衣伍长在朝中的官阶,他许我们称他将军,也有人叫他头儿,但多数时候我们在背地里称他天煞的,他除了训练时对我们打骂鞭策,其余时候都不讲话。
第一天出现的羽林卫后来只来过两次,每次都带来大量的粮食。平日里只有我们自己上山打猎才能吃到肉,有时在山里会碰到“自己人”——那些隐藏在别处的秘军,我们互相不言语,只看眼神便知道,彼此等的是同一件事。
秋去冬来,山间猎物数量骤减,米和面都没了盈余,下过第一场雪,白衣伍长遣散了大家,约定来年洛水破冰时再会。他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那条疤痕,与众人道:“以此为誓,后会有期!”
众人也都露出这相同的印记,高声齐道:“后会有期!”
回家后,日子又归于平淡,只是我常在夜里听到召集训练的铜铃声,慌忙起来穿衣,跑到院子里才发觉是自己的幻听,而大哥往往此时正在院中练剑。
“大哥,天这么冷,快去歇息吧。”
大哥全神贯注在一招一式上,并未答复我。
后来我才知道,大哥那是梦游,白天同他谈起时,他全然不记得。我开始担心大哥的身体,每天赶制桌椅,夜里又有这癔症,常人哪能吃得消。我让大哥去看大夫,大哥总是摆摆手,不屑置辩。而他念叨最多的,总是盼着我快些长大。
终有一天,大哥还是病倒了,我请来大夫,大夫说是体内阴寒之气太重,叮嘱好生调养。自打我记事,大哥从未病倒,这是头一次。于是平日那些杂活全都落到我的肩头:劈柴、熬药、买菜烧饭,这才知到大哥要操心多少事。
大哥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我便守在大哥身旁,待他醒时给他喂药喂饭,一连几天没有熟睡过,脑海中只回荡一句话:你也该长大了。
一天深夜,我靠在床边几欲睡去,大哥忽然喊到:“杀!杀!报效朝廷,报效司马家!”
我正迷惑时。大哥又喊:“为司马家肝脑涂地!杀!杀!”
我顿时如醍醐灌顶,不管不顾地摇醒了大哥。大哥翻过身来,还是迷迷糊糊的。
“何事啊?”
“大哥,北邙山上,到底是谁的军队?”
大哥的眼睛忽地瞪如铜铃,他倏然坐起,好像没了头疼脑热,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质问我道:“你……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大哥刚才的梦话中,分明说了报效司马家!”
大哥瞪着我,面露几分惊恐,但不久便恢复了平静,他松开手,缓缓地躺下,盖上了被子。
“我们是叛军?”我的怒火从胸腔中一股股升上来,难以压制。
“你还太小了,之所以瞒着你,就是怕你有今天的误会。”
“我虽然年幼,但不忠不义之事,我绝不做!”
大哥又坐了起来,低着头,合着双目,沉沉念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我们不反主,我们反的是那昏庸无道的大将军。”
我摇摇头,“这恐怕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大哥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我已决定不再回那深山中,我要逃,逃回长安,逃回老家,如果大哥硬要一意孤行,我能做的只有独善其身。
“逃?”大哥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么容易?”
“我需要干粮和水,还有马,此距长安八百里,我骑马五日便到。”
“你知道为何没教你御术,就是怕你心生悔意,别说没有马,就是有,你会骑么?”
“那我就走小路,他们寻不到我。”
大哥沉默了片刻,看得出他很疲惫,头热并没有消退下去。
“你当真要走,又能回去做什么?”
“我可以投奔梁伯,当年瘟疫就是靠他的神药消退的。”
“去找一个卖药的,能有什么出息!”大哥终于忍不住,一挥手打飞了床头的案几。
我看着大哥,冷冷说到:“我是去救人治病,你是去杀人偿命。”
大哥想抬起头来,但只是攒动了一下,不知是太累还是改了主意,屋里烛光太暗,我没有看到他留下的泪,只看到他挥手默许我离开。
我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融进这寒夜之中。
三
摘下头套,我吐出一口瘀血。没走到长安,连洛阳城都没出就被抓了,我的左眼肿了大半,右眼不知是进了汗还是血,总之涩的厉害,鼻骨断了,血止不住地流进嘴里,嘴里的门牙还少了一块。我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脚也绑上了,除了脸上挨的这几拳,身体其他部位暂时感觉不到疼痛。
“这是你兄弟?”
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是白衣伍长,没错,尽管他平时不多言语,但他的训斥夜夜都在我的梦里萦绕。
大哥在这?他的头热好了么?有没有受伤?
忽然,响起数副盔甲碰撞的声音。
“拜见中护军!”
至少有六七个人,此刻应跪在地上,迎这位刚到的军官。
“发生何事?”从语气听去,正是这位中护军问的。
“启禀将军,此人今夜叛逃,被在下抓获。”
我强忍疼痛,终于将右眼睁开一条缝。我看到一双脚离我越来越近,最终站在我的跟前,我尽力扫视左右,周围过于昏暗,除了几盏火把外再无光亮,石墙高砌,湿气逼人,应该是个地牢。我瞥到了跪在我身旁的大哥,还好,他没有受伤。
“启禀将军,此乃小人胞弟,小人与弟誓死效忠太傅,还望将军念在吾弟初犯网开一面,小人回去定会好好教导,请将军开恩!”
大哥说罢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你叫什么?”
“甲辰玖号。”
“我是问你的名字。”
“小人自从踏上北邙山,就只有这一个名字。”
中护军思索了一会儿,蹲下身来,让我看清了他的面容,剑眉鹰眼,绿鬓朱颜,头上紫金束发钗,身穿墨染锦麟袍,果然是富贵之家的气派。
“想走可以,把你盟誓的胳膊留下。”
“将军,将军!胞弟是一时糊涂,请容胞弟奋战沙场,将功赎罪吧!”
大哥一边说着一边叩头,我想让大哥起来,可嘴里全是粘稠的血浆,根本无法开口。如果一条胳膊就能换余生自由,那又何尝不可。
中护军站起身,对大哥说:“你倒是够忠诚,只不过你心中有挂碍,有挂碍,就会有弱点。如果你们的弱点不为我所用,那就会反噬于我。陆冉!”
“末将在。”白衣伍长抱拳下跪。
“把所有将士的家眷请到这儿,好好伺候着,事成之后,保证毫发无损地送回!”
“是!”
“至于这位小兄弟,关起来,等他想好了为谁效忠,就放他回去。”
我用力撕扯着,想说愿意留下胳膊,但吼出的声音却像野兽的嚎叫。中护军拂袖而去,大哥还在他身后跪行着求情。我被两人粗暴地拖去牢房,门关上后,周遭全是黑暗,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知道白天和夜晚的区别。白衣伍长会不定时给我送饭进来,无非一碗野菜汤,或是几两干馍馍,我猜训练又开始了,白衣伍长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大概有三五个月,或者一两年,我都在忍受饥饿中度过。
多数时候我都在睡觉,告诉自己睡着就感觉不到饿了,可是身体的抽搐又常常将我唤醒,我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
那一日,我在饥寒交迫中再度昏睡过去……
我站在队伍中,身旁是许久不见的大哥,我兴奋地唤他,他却没有理我,是还在生我的气么?队伍火速行进着,我只有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步伐,透过人缝,我勉强看到领队的是一位老者,头发花白,身体也已然佝偻,他旁边站着的正是将我关起的中护军。
行至武库,部队突然停住,只听中护军说到:“皇帝密诏,罢黜曹爽,现由太傅接管武库,敢有不从者,斩!”
一位守将回应:“没有皇上圣旨,任何人不得擅闯武库!”
只见老者冲上前去,拔出剑来,守将还在惊恐之时,便被一剑刺穿了心脏。
“闪开!”
再没有人敢阻拦,部队冲进武库,挑选兵器,换上铠甲。我看着大哥很快整理妥当,我却怎么也套不进铠甲,大哥没有帮我,只是拍了拍我肩膀,用很模糊的声音对我说:“荣华富贵!”
这时中护军拔出宝剑,对众人喊到:“将士们,诛杀叛逆,只在今朝!”
群情激昂,众人随着中护军杀将出去,一路奔袭到司马门。这次没有过多的言语,霎时间刀兵交锋,鲜血四溅,富丽的皇宫此刻成了无情的战场。
大哥冲在最前,我想追上他,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我身上无甲,只能四处躲避,盼着这混乱快些结束。
忽然我发现大哥就在离我不足五步的地方,我的心终于放下来,高喊着“大哥”,他回过头看向我,我却看到了他身后的敌将,正挥舞着利刃向他劈砍而来。
鲜血如花瓣绽放,洒出一道殷红的弧线,在阳光照耀下格外刺眼。大哥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轰然倒在了地上。
“大哥——”
我从梦中惊醒,牢门半开着,透进微弱的光亮,白衣伍长站在门前,铠甲上满是血渍。
“你可以走了。”
四
又到了大哥的祭日,每年白衣伍长都和我一同前来扫墓,十年过去,如今他都成了中护军,掌管皇宫禁卫了。
我用仅剩的右臂为大哥敬上酒,跪拜叩头。
“如今才知道,当晚我出逃时,大哥就准备好赴死了。只有他死,我才能活。”
白衣伍长告诉我,他与大哥很早就相识,那时大哥刚来洛阳,在店里偷了饼,被白衣伍长抓了现行。大哥哭着求饶,说家中有个快饿死的弟弟,他便替大哥付了钱,还将身上盘缠全给了大哥。后来几年,白衣伍长时常接济我家,这才有了大哥义无反顾的效忠。
大哥总是说我太小,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你没有看到你大哥当时的英武。”
其实我都看到了,看到大哥奋勇杀敌,看到大哥因我而死。如今我能做的,就是替大哥好好活下去。
十年了,我还是不知道,大哥这么做究竟对么?
白衣伍长看着我,眼里还是十年前那个后生可畏的少年。
“没有什么对错,我们不过是时代的棋子,能做的就只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它们飞向天际,又缓缓落下来。
那我的使命,又是什么呢?
【历史背景】三国时期,魏国司马家阴养死士三千,于公元249年正月发动高平陵事变夺取政权,司马懿对曹爽指洛水盟誓,只收兵权,不削爵位,曹爽投降后被夷灭三族,自此司马家开始了三代篡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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