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组诗）

无名之辈（组诗）

作者：而己

1.年末

老房子里，外婆坐在火塘边

外面下着雪，外婆说她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更加恼火

过一天，算一天

这时，大舅用火钳拢了拢快要燃尽的火堆

柴灰飘上去，又飘下来

像细碎的雪花落在外婆头上

烟把腊肉熏得黑黄

也把我们的眼睛熏得通红

2.耳语

——写给姨爹

一开始莽撞。路见不平，总能拔刀相助

正义被放在第一位。那时青春

学不会耳语

后来愤怒。郁积于胸，不再是出头之鸟

常常躲在身后，回头就是身前

如今平静。十年的牢狱之灾

石头已屈服于流水

抱着儿孙享福，一旦吵闹

就在他们耳边，教他们道理

道理教人低声说话。

3.鸭子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乡亲们都叫他鸭子

如果我不写出来，他将永远定位在山坡

与一头黄牛、一筒水烟为伴

但无论我写与不写

他依旧会栉风沐雨，穿着破靴子

在无知与痴傻中度过四季，度过一生

锥心的痛有时像高速公路般迅速

穿过乡镇，推翻了好几座大山

加上资源开采，煤水污染，塌方

村民可以放牧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去年清明，是最近的一次见他：

他的黄牛老了，缓缓地啃着青草

他躺在火堆旁抽烟，看着我笑

我也笑。

等我们翻过铁栅栏，回过头去

看到雾色中的鸭子

举起火把，也举起白旗

4.熬冬

耳鸣，胃疼，偏头痛，骨质增生……

随着身体里的病症名不断增加

越是年长的人，我越是敬畏

他们已经熬过太多的寒冬了

2011年，爷爷没有熬过那个寒冬

记得小时候喜欢骑在门槛上

一边听爷爷聊革命，一边看雪

高高低低的门槛像一条条狗

后来变成一头头虎

不敢骑，也不愿迈了

倒是门前的雪，每年都在下

有时不知深浅，有时无问西东

5.花嬢

花嬢老了，像火房里飘落的雪

细微的事物总要细微地呈现

比如白发，从一丝丝到一网网

落在脸上划破皱纹，落在手心割开皲口

花嬢很会做菜，忙碌于村子里的红白喜事

那些经过清洗浮在水面的碎叶常常相惜

削了皮的土豆才开始露出疤痕

现磨的豆腐经过压榨变成块状

豆腐水香甜，却是黄豆被碾碎后流干的泪

花嬢是浮叶，是土豆，是豆腐，是豆腐水，更是黄豆。

叫花嬢的人渐渐少了

像一些消失在雪中的村落

6.杀鸡录

回到大山深处的书生

正将一把刀架在鸡脖子上

迟迟下不去手，再不像从前

踩死一堆蚂蚁那样简单

“这不是你干的，回到屋里去……”

仿佛有的人一辈子就该代替别人：

杀鸡，杀猪，杀狗，杀羊，杀牛，杀人

并且一回生，两回熟，三回不再眨眼

所以这一次我要自己动手。没等姑爹说完

我把刀一拉，公鸡开始在我手中挣扎

鲜血洒得满地都是，碗里倒是没接多少

随后我把鸡丢在地上，过了很久

它仍在挣扎，拼命地挣扎

大哥见状，上前补了一刀

7.李嘉诚

第一次见面，他穿着快递公司制服

没有自我介绍

后来从表哥那里得知：他叫李嘉诚

年过二十五，不知何方人士

生活邋遢，衣服很少换洗

工作粗心，常常将包裹标签贴错

后来，表哥换了很多工作

一次酒后闲聊，又一次提了起他：

他叫李嘉诚，进了传销并不自知

打电话给自己父亲，说生病住院

需要大笔费用，幸被他的父亲识破

在好吃懒做、没有“业绩”的情况下

被传销组织赶了出来

表哥放下酒杯，摇摇头说：

“在和我共事期间，他还常常打电话

问传销组织，他何时能再回去……”

8.黄连

外婆吃了

在生了第十个孩子

夭折了六个以后

姑妈吃了

在被世俗逼疯

又被迫改嫁以后

乡下的女人们都吃了

她们不是哑巴，没有白糖

也没有喊苦，有的只是泪水

9.园子

母亲经营着她的园子

和外婆一样，把一块地

划分成不同大小的板块

给每一种蔬菜

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园子里总有捡不完的石头

一个一个被堆砌在地埂上

由大到小不断垒高

而母亲和外婆，既像两个

命运相似的石头

又像两株不断枯黄的白菜

等到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平等地

下在园子的每个地方

10.蹲着

舅舅总爱蹲着

吃面蹲着

烤火蹲着

抽烟筒也蹲着

我问他为什么总是蹲着

他笑着说：

要学会蹲着

把膝盖蹲得和软

省得老来蹲不下去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蹲着总好过

跪着

11.我不是阿桂

姓赵，名阿桂，二十出头

书生，擅画圆

没去过尼姑庵，不懂得革猪革狗革菩萨

找过一个叫王法的人

谅无酒钱，重回乡里。村民锣鼓喧天

戏文一遍一遍：脱贫，计划，保险

某白日打盹，犹记梦中：

“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

不仅扬眉吐气，娶妻生子

而且子孙繁多，后世不绝

*出自电影《阿Q正传》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