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多钟,莫名出发了。夜正黑着,周围的一切都沉寂在睡梦中,他的心情很沉重,透过窗子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有些虚幻,眼睛竟也朦胧起来。
上午十点多钟,列车驶进老卓所在的城市。莫名按照老卓给他的地址一路打问着。离车站不远是一片低洼的平房,靠大道的两排平房中间的巷子口站着一个老者。莫名走上前去,询问老卓的住址。老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末了问道:“年轻人,你是他什么人?”莫名说是朋友。老者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想不来,那样的人还会有朋友!真是——”莫名有些发急,又问了一遍,老者方抬起手,向那片低洼的平房深处指去。莫名来不及道谢便急匆匆地走下去了。老者在身后兀自絮叨不已,莫名已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到了,两扇木板门前堆满了积雪,莫名用力推开门扇,踩着积雪向里走。左侧半截土墙围着一个院子,院子里满是蒿草,不时有几只麻雀飞来啄食草籽。再往里走,是一间不大的半砖瓦结构的房子。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了一层,落在地上,堆在墙根处。整个院落没有一丝生气,像是荒废了许久,莫名顿觉满眼凄凉,心也冷了许多。这一切都是因为热爱诗歌吗?追求艺术有错吗?他在内心里连连追问着,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
推开屋门,感觉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很黑的世界,屋内光线太弱了。
“是莫名小弟吧?”里面传出颤巍巍的声音。
莫名听出是老卓在招呼,快步走进里屋。老卓正卧在炕上,盖着一条棉被,旁边是半碗稀饭,地上的饭桌上摆着几本书,几页稿纸,还有一支笔和一瓶墨水。室内设备简单得让人心寒,老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苦苦追求着他的艺术,追求着他的诗歌!莫名鼻子一酸,想哭。
老卓勉强坐了起来,两眼望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莫名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两个文学爱好者,两个男人,对视着,流着泪。许久,老卓先开口了:“坐吧,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果真来了!”
“你瘦了,什么病?怎么就这样了?”
“肝癌晚期,去医院查过了。”
“什么?肝癌?”莫名的头一下子大了许多,尽管在来之前,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当他确定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之后,还是难以接受。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去医院?”他一把抓起老卓的手。
“没用了,顶多两个月。”
莫名看见地上有几摊血迹,已经黑干,棉被上也有斑斑的血迹,他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还有什么心愿?”
“这可怎么说呢?不想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但是,除了你,我再没有朋友了!”
“你说啊,我帮你!”
“扶我起来吧——”
莫名扶着老卓艰难地下了炕,又艰难地走到地上的一个小木箱前。老卓抖抖地摸索出钥匙,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摞稿纸,又艰难地走回炕边,靠着墙坐下。
稿纸有些发黄,显然很有些时间了。老卓一边翻着稿纸,眼睛有些活泛了,又有了亮光,一边对莫名说:“这些,是我这两年所写的诗歌。”莫名看见上面一行一行工整的字迹,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
“我要拜托你的,就是她们了。”
“怎么,你要我——”
“是的,我要你帮我把她们结集出版了,不要自费——”
“可是——我——”
“我知道这太难为你,可是她们对我太重要了,她们是我的恋人呢!”
“好吧,我来想办法,交给我吧,相信我!”莫名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更坚定。
“真是难为你呢!”老卓双眼紧盯着莫名,他害怕听到拒绝的声音,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有多难。
“把嫂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诗集出版了,把版税给她寄去。”
“版税?”
“对啊,版税!”
老卓可能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可以拿版税,愣了一会儿,还是把联系方式写在了一张稿纸的背面,原来女人的名字叫细芳。
“要是真有版税,哪里会有呢!我是说如果,你留下一半,给细芳一半。”
“不,我不能留!”
“不要争了,你一半,细芳一半。”老卓很执着。
“不,这怎么行!”
“真的不要争了,会有版税吗?”老卓看着莫名,眼神里充满了疑虑。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还有什么心愿?”莫名先打破了沉默,这沉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可是怎么好再麻烦你呢!”
“没事,我们是朋友啊!”
“唉,咳,咳,咳……”老卓拼命地咳嗽起来,吐了两口血,血鲜红,冒着腥气。莫名感觉有些头晕,赶紧给老卓端了水,净了口,要他躺下慢慢说。
“还有,就是它们了。”老卓指着墙角的几捆书。“我自费出版的诗集,就是——笔会上——你——看见的——那本。”老卓说话已经断断续续。
莫名向那几捆书走去,解开绳子,拿出一本,仔细端详着这本小小的集子。就是它,把老卓变成了这样儿!
老卓休息了一会儿,将养了些气息,指着书说:“帮我把它们卖了吧,也让世人知道我是有作品的啊!”
“好,你放心养病,书和诗稿都交给我!”莫名努力使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唉,真是麻烦你呢,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你看,我已家徒四壁了啊!”老卓无奈地笑了一下,那笑让人心痛。
“你别这么想,为朋友做点事情又算什么呢!何况你现在又是这样,还有什么心愿,都告诉我吧!”
“没有了,再没别的了。你看我,把这么大的难题推给你,我知道这有多难,可是——唉!”
“别说了,既然把我当朋友,就别这样客气啊!”
“好吧,好吧,我的心愿也了了,你走吧,我不留你,这儿太脏!”
“你这样,我怎么走呢?”
“没事,我打过电话了,细芳明天就过来。毕竟夫妻一场,我现在这样,她不会不管的,你快回吧!”
“等明天细芳过来了,我再走,今晚我在这陪你!”
“这怎么行,这怎么——咳,咳,咳——”
“别说了,快休息吧,明天细芳一来,我就回,就这么定了。”
“这怎么好,已经够麻烦你,还要——咳,咳,咳——”
莫名帮老卓躺好,盖好被子,用手一摸,被窝里一点儿热气都没有,不禁又是一阵心酸,便从外面抱了柴禾,蹲在灶膛前点燃了。灶膛还通畅,火苗很旺,呼呼的,屋子里渐渐地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烧开了,莫名给老卓倒了一杯水晾着,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便附在老卓耳边,问他想吃点儿什么。老卓闭了眼睛想了想,半天睁开眼睛说:“羊肉泡馍。”
“还有吗?”
“没有了,有羊肉泡馍足矣!”
莫名起身刚要出去,老卓有些难为情地说:“可以喝点儿酒吗?”莫名笑着点点头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可不可以喝酒,唉,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了,或许这是老卓最后一次喝酒了。如果这个男人不写诗歌,如果他不懂文学,像其他人一样,安安生生找份工作,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或许他会躲过这场劫难。这可恶的诗歌啊!这恶魔般的文学啊!这个可怜的男人,到这般时候了,还把诗歌当做情人,当做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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