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你开一些安神的药,至于具体的情况嘛,还需要再观察观察,定论这东西有时候总像是被揉乱的线团,唯有时间才能开解,当然,你想到了什么也要及时反馈给我。既然无法逃避,那就把碎片一一缝合,像裁缝一样,一针一线的缝合起来,完整的结果才能留给我们判断的余地。大概能懂?”医生磕了磕散在桌子上的回形针,抬头看了看我,眼睛空洞无神,似乎对我能理解他这番话并不抱有希望。
“大概能懂,大概吧。”我的说话方式一直如此吗?我不知道,没骗任何人,我真的不知道。
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我的内心有些动摇,就像是那间废弃的教学楼一样摇摇欲坠。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脸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镜子;也开始怀疑我的说话方式根本不属于我,证据就是每每按照本能说出一些话时,身体便止不住的打冷颤;双手也不是我的,不然惊醒的时候左手就不会故意把水杯摔在地上。
“总而言之,一味的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再次强调,解开白大褂的扣子也就意味着今天的诊断到此结束。
到底没说是什么病,如果医生都不知道的话,我想我更不会明白。不能越线是人类最起码的道德标准,对吧。我到底说不出这病的名字,但可以试着把过程讲出来,大概可以,大概吧。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左右,就像是洗漱和吃饭一样,每天循环不断地重复着,固定的梦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猜测,一定是时间偷着把这个故事刻在了我大脑里。医生告诉我:“时间可不是装修工人。”想来也是,我这么平凡,是生是死,都不会引来时间的刻意刁难,大概是吧。
梦:
那是一处悬崖,倒也称不上悬崖,上下十米有余,粗糙的质感顺着倾斜的角度蔓延下来,每每到这个时候,我的眼睛总会被目之可及的粗糙感深深吸引。偶尔会有落石,疏疏落落的往下翻滚,万幸的是,持续了一个月之久的梦里,没有任何一块落石能够击中我。唯有肉眼可见的,它们滚落,然后融进土壤。而那些土壤,极具腐蚀性的将一切吞没殆尽。我想,总有一天悬崖也会被夷为平地才对。
“那有朵花。”一个声音在我的夜里同样回荡了一月之久。
是的,那里确实有朵花。在悬崖最接近天际的位置上,在一堆厚实洁白的积雪上,它长在那,活生生的长在了那。五片橘色的花瓣向四周绽开,抽出了丝绒般的花芯在风中飘荡。
“可以代我保护它吗?”她问我。她是谁?是灵魂?是云烟?还是镜像?我不知道,直到今晚入梦之前,我仍旧不知道她是谁。我能看见的只不过是轮廓,甚至称不上轮廓。
“怎么保护?”我问。
“记住它。”轮廓似乎在笑。“就像是记住每一头死去的兽留下来封存记忆的头骨一样。”
“单是记住?”
“单是记住就好,记忆是延续生命最简而有效的方式。”
“它会死?”
“会被捕杀。”轮廓大概是盯视着我,敲骨吸髓的收集着我讶异的表情。
“捕杀?为了什么?总有原因才对。”
“没有原因,就是捕杀,就像是性欲和雨季一样,自然规律,没有原因。”
“只要保护它不被杀死就行吧。”我的内心,仍旧无法相信会有人像是猎杀动物一样去捕杀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花。
“记住就好,猎手可没什么耐心,记住它的样子,目睹它的死亡,不和猎手冲突,这就是所谓的保护。”
“猎手是谁?”我看着那团轮廓,并在目之不及的地方寻找着怪异事情的答案。
“原谅我没法形容他们的样子,唯一能确定的,他们并不是一帮拿着枪的施暴者。”她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总之,你的保护不是反抗,记住那朵花就好,如因为反抗而脑浆迸裂的话,那么花就会彻底死去,在这样的世界里,毫无价值的死去。”轮廓消失,追随着声音的渐弱,就像是老式港台金曲的磁带尾音一样。
现实:
大概是半个月前,我接手了一个病人。你们知道的,我们这些小诊所想要活着,务必不能挑食。挑食这件事是挂在吃穿不愁的人身上的装饰品,而我们,为了活着嘛。
有人理解关于记忆反噬这件事吗?
就是受到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了失忆,光是失忆也好处理,无非开点市面上常用的药,做做心理疏导,让家里人买个轮椅推着他四处转转。治好治不好,听天由命。
这种情况里,病好了就是我们的医术高明,家属不送锦旗,我们也会找托送锦旗,录视频,极力宣传这样正向的案例。治不好那只能怪他的心理太过脆弱,硬件问题从来不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的病,确实棘手。丢失的记忆以另外的方式在脑子里重复刻印,并且不断延伸,像是梦境有了自主的思想一样,为他持续不断的编造故事。起初,我的治疗方案鼓吹安神恢复为主。唯一讶异的是,这个故事越来越长,并非是出现了可读性的情节越来越多,只是做梦的时间在现实里不断向外蔓延,病人的母亲告诉我,他的睡眠时间从五个小时开始逐渐延长到了十二个小时,无法被唤醒,困在一片死寂梦境中,而他却不自知。
是的,梦与时间成反比的在他的精神里周旋。
“是在预示着我什么吗?”他问。
“其实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讲,悬崖和花之类的东西都是正常事物,就像是游戏里的背景摆设一样,毫无意义,尽管不断重复,也毫无意义。一万个零互乘等于多少?”
“零。”他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辉彻底熄灭。
梦:
我像是教科书上的鸟儿一样开始搭建起自己的巢穴。正如她说的(那个轮廓),雨季到来就是延续着的自然规律。为了不惨死在雨季里,我决定搭建住所,反正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多久。万幸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捕杀者没来,性欲也没来。
为了搭建住所,我会在夜晚赶很远的路去收集木材和黄麻,这个过程不怎么好受,绝大多数的夜里都无月光,火把总会被幽暗的夜风晃动的左摇右摆。每每听到兽类们的嚎叫,便要停止赶路和劳作,熄灭火把,沉入死寂。每每这个时候我才能更清晰的体会到:黑暗和眼睛没有任何关系。
住所的一面墙壁贴紧悬崖,另外的三面用木材堆砌,预留洞口,门自是不需要的,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繁琐化目前手头的事情。建立住所的本意无非是遮风挡雨,遮风挡雨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那朵橘色的花。舍本逐末总归是是毫无意义的。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无论下了多大的雨,花与积雪就像是连体婴一样毫不动摇。雪没融化,花不凋谢。相比于它们,我的状况倒是显得几分窘迫。风雨起时,遮挡洞口的布帘子会被刮飞的老远,我在雨里追赶,常常被磕碰的满身伤痕。像个不出众的孩子一样。
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由我来守护这朵花?我真的能做些什么吗?记住?可是记忆会磨损才对啊。那朵花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眼底的灰烬,被风散尽,无迹可寻。大概唯有倾尽一切的保证它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她(轮廓)的嘱托。
她是谁?我赤身裸体的烘烤衣服时,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会是个身形姣好的女子吗?我构想着她的面容,像是严谨的画家一样精心的构筑作品,在这样的过程里,下体莫名其妙的紧绷。屋子外面的雨停了很久,河流聚集的洪水也逐渐褪去,月光洒下,青色的光辉紧紧地攀附在崖壁之上,那朵花安静地睡在那里。随着构想的最后一笔,我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
雨季来了,性欲也来了,是这样的。
现实:
有的时候,我觉得每个心理医生都是盗梦者。这一点并不如其他类别的医生光彩,什么药到病除啊,什么妙手回春啊。他们分析出病毒,并切实有效的用药去将病毒一一击溃。而我们,唯一有用的药便是有关于他的过去。像是顺藤摸瓜的推理,每个人都代表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只有一个答案。
“朋友不多,他从小到大都是沉默寡言的那一类人,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不太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她的母亲说道,这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也不曾走进过他的世界里。
“会不会跟彤的自杀有关?”坐在对面的男孩老练的抽出我盒子里的香烟。
“自杀?谁?”我像个饿了三天的野狗,突然嗅到了腐尸的味道一样。
“彤,是他之前的朋友。”男孩划开智能手机的屏幕,“喏,就是这个女孩。”照片是我的病人和那个女孩的合照。女孩站在镜头前面做着比心的手势,干净美好的面容不掺杂任何的修饰,花朵状的橘色发卡拢住了头发,也拢住了男孩的心绪。我的病人站离得稍远,右手挠着头傻乎乎的笑着。也许是光影的缘故,我似乎这这张照片里看到了流动的风和莫名的情愫。
“情侣?”我问对面吞云吐雾的人。
“不是。”他露出了难以揣测的奇异微笑。
梦:
“我有些累了,真的。”我小声默念着,用尖锐的石子将这些字刻在背后的墙壁上。徒劳无功,但至少有迹可循。
说实话,左手写字并不是我擅长的事。但右手已经开始麻木了,手臂上的三道伤口不断的滴落着暗黄色的脓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明天的进攻,真的不知道。立在墙壁上的矛已经断成几节,细碎的木屑夹带着血液铺洒在火堆旁边。原来血液是黑的的啊。我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看穿事物的真实面孔和发展方向。
“记住它的样子,目睹它的死亡。”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
我费力的转过身体,肺叶开始贪婪的渴求空气介入。幸好,还能听清心脏跳动的音响。我将刻写的石块塞进了口袋,左手紧紧地握住那条黑色的触手,密密麻麻的倒刺瞬间钉在了我的掌心上。泛白的伤口招引了几十只褐色飞虫,它们绕着我的身体盘旋,发出了嗡嗡的示威声响。然后如烟火,如导弹一般的叮在了刺穿大腿的那条黑色触手旁边。
我尝试着将那条腿弓出更大的弧度,然后狠狠地下落。穿过腿部的触手顷刻被压回了我的身体。红色的血,黄色的脓,一股脑的飞溅到了我的脸上。恶臭引发的恶心感瞬间侵袭而来。我无法控制的干呕起来,飞虫惊慌失措的四散,木柴烧灼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夜风划过夹杂着干枯树叶的过境的声音,共同交汇成了一首诡谲的协奏曲。
雨季之后,树叶开始不约而同的干枯发黄,季节莫名其妙的更替,时间像是失去了原本该具有的意义,随着落叶埋进了土壤里。也是自那个时候开始,积雪逐渐消融,一双贪婪地眼睛紧紧地觊觎着那朵橘色的花。而它仍旧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在风里无忧无虑的起舞。
我胸有成竹的看着自己的武器库,木刀,弓箭和石矛,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小屋之中。既然不知道要面对谁,那就做足充分的准备。
现实:
“我想,他大概是不敢表白吧。”坐在对面的男孩收回了手机。“你相信有的人天生懦弱吗?”
“目前还没见过。”我回答他。
“他就是这样,懦弱的像个废人一样,不敢反抗,不会挣扎,任人宰割,这样的人表白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他顿了顿,似乎在从记忆的存储柜里抽取过往的佐证。“这样的人,你觉得有喜欢别人的资格吗?”
“但有被喜欢的资格。”
“被喜欢?被消耗还差不多。初中开始,我、彤和他就是同学,那时候动乱不堪,大人们喜欢讨论军事,讨论战争,他们总觉得战争才是男人应该正视的一件事,学生之间的追打就像是一场不起眼的闹剧。可那个时候的闹剧就是战争。砍刀,甩棍,棒球棒在男生宿舍楼里随处可见。在肮脏的角落里,武力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他终止了声带的震动,将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甚至有人在计划买枪。”
“买枪?”说实话,我有些讶异。
“总之就是有渠道,那个时候学校很乱,所以我想,外面的世界估计也好不到哪去。”他放下了杯子。“弱肉强食,低等人除了学习之外还要照顾一群人的起居。强者是人,人不吃同类的肉。但吞并同类的精神却是一直以来乐此不疲的事。他就是低等人,洗袜子刷鞋洗衣服,按月贡献生活费,像是独立宣言颁布之前的黑人奴隶一样。但黑人至少会骂一句fuck!”他深吸了一口烟,在灰白色的灰烬里继续说道“我曾帮他打过欺负他的人,那时候我把砍刀递到他手里,他扔下,落荒而逃。当大学舍友把袜子和鞋毫不顾忌的扔到他的怀里时,我便相信了,有的鸟是永远无法起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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