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宪君先生从四川团校(地点在重庆石桥铺)被打成右派押送峨边沙坪农场劳动改造后,认识了许多同是右派一起改造的朋友。现从林宪君先生的回忆中,节选三人的故事叙述于后。
1:蒙难冤死的付景德
付景德生于1933年,河南人氏,反右前系重庆市公安局干校业务教研室教员。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挺拔英俊,个性耿直豪爽。他被划为右派,仅为给校长提了一个意见。校长作报告时,把“忠心耿耿”读成“忠心耳火,耳火。”他好意相劝,建议校长进文化补习班学一段时间。反右派时,这句话被视为“恶毒攻击党的干部政策”,遂将其划为极右派,送峨边沙坪农场劳动教养。
我俩相识于1958年3月,同在峨边大堡三、四、五中队给小犯人和小劳教当大组长。由于性格职业相近,二人惺惺相惜,互相关照,结为好友。1959年春节,他送我一张照片,背书“送给宪君留念,景德1959春节,於后留一段空白,以示“大堡”这个令人诅咒的鬼地方。
1959年冬,我在官料河边烧杠炭,与张辉明、李惠民三人凑钱买下彜胞一条狗,由张宰杀煮熟后分为三份。我将自己一份分了一半带给付景德,打了个大牙祭。来年春暖花开,付景德到山下运粮,用一件最好的衣服换了一隻老母鸡,拿到大堡谭大娘家煮熟后,吃了一半,另一半则揣在怀中连夜赶回跑马坪五中队,悄悄的推醒我,把半隻熟鸡塞进我被窝,爬在我耳边小声说:“宪君,对不起啊!鸡汤没法带,都叫我喝了,这半边鸡是留给你的!”我躲在被窝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被这真诚的友谊感动得泪流满面。
1961年春,付景德患肝腹水,被送往胜利乡一劳教煤矿病号室休养。同室的小犯人经常偷他的衣物和餐具卖钱。每次付景德东西被偷后,都向我诉苦求援。因为病号只管吃饭,没有零花钱,我每月尚有12元。我去煤矿背煤时,常为他买点彝胞吸的蓝花烟。在那个年代,物资奇缺,买个饭碗都困难。一次,他的饭碗被偷,我给他买了一个搪瓷钵,还是保不住,我把我的大号盅盅给他,又丢了,我干脆给他买个小洗脸盆,仍然不翼而飞。他只好用一只破木瓢吃饭,沒几天,木瓢又不见了。害得他摘下帽子盛饭,干饭还勉强应付,稀饭又该咋办?
煤矿病号室的恶劣环境,让他一筹莫展。病饿交加,内外交困,病情不但沒有好转,精神也开始错乱。经常一人呆坐,嘿嘿傻笑。他多次恳求“解教”(解除劳教),右派医生宋乃湘感觉付景德的病情严重,建议将其送往沙坪场部医院治疗。而掌握生杀大权的场部医生就是不允。付景德被迫挺而走险,直接步行70里路到宋家山场部找领导解决。岂料,他前脚刚跨出不远,医生便向煤矿管教报告“付景德逃跑了!”(那个年代,逃跑要定罪,对逃跑犯既可击斃,又可加刑)煤矿狱警旋即将他捉拿归案。不容分辩,也不问事由,便将这个病人关押在大堡作业区禁闭室反省!
1961年国庆节这天,淫雨霏霏,浓雾弥漫,劳教人员均在躲雨,而禁闭室的在押人员,淋雨都要强迫出工。付景德拖着病体之躯,被押往后山脚下中耕洋芋。他精神恍恍惚惚,加之耳聋,独自一人低头蹒跚而行,押送的武警喝令:“站住!”付景德仍低头前行!于是,悲剧发生了,“呯!呯!”几枪,击中他背部,血流如注倒地身亡。年仅27岁的他,生命嘎然而断。当即被挖坑裸埋。
噩耗传来,我因脚伤,卧病在床,只觉得浑身颤栗,如锥刺心,我以被蒙头,嚎啕大哭一场。
2:救命恩人
杨守祥,若不是他的医德仁心,我林宪君早已命归黄泉。我俩相识于峨边沙坪农场大堡作业区三中队,我是在农场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他是作业区劳改释放后留场“就业”的医生。是他治好了我的脚伤,挽救了我垂死的生命。
1961年3月,正是春耕播种时期,大堡三中队的劳教人员,虽然饿得偏偏倒倒,仍然要出工生产自救,以免饿死。我当时尚未丧失劳动力,脚穿草鞋,挑着满桶大粪疾步奔跑,刚跨上一座木板小桥,不小心左脚踩进一颗长钉,刺入脚心约半寸深。
我扯出铁钉,去找三中队卫生员刘维福,他给我搽了碘酒消毒,就再也无能为力了。如果按照四川民间单方,用泡酸茄子包在伤口,几天后伤口便可愈合。可在荒山野岭的大堡,到哪里去找泡酸茄子呢?
几天后,左脚伤口腐烂化脓,残存的铁锈粪毒已浸入肌肉,每天流脓不止。我拄着木棍到5里外的二中队去找卫生所,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青霉素,仍无任何效果,脚底照样流脓不止。
我已脚残如此,狱吏中队长赵世谦,人称“赵拐棍”,此人心狠手毒,时常以拐棍毒打小犯人,他见我走路一瘸一跛,恶狠狠的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反改造的右派分子!为了逃避劳动改造,故意把脚弄烂!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干活了?我命令你去打扫羊圈去!”
我衣衫褴褛,捉襟见肘,脚上只有一双草鞋,天天踩着羊屎、羊尿打扫羊圈,粪毒细菌不断浸入伤口。我从三月份拄着木棍,一瘸一跛地打扫着羊圈,一直拖到十月份。这半年多,整条左腿越肿越粗,且红肿发紫,脚底、脚踝已溃烂成两个伤口,每走一步都痛彻肺腑,刺骨穿心!
我如此狼狈不堪,赵队长又派我到后山坡守洋芋,夜晚睡在一小帐逢里。一天,他发现有人偷了洋芋,便指责我失职,没有看守好,又关了我七天禁闭。
那时候,我已周身浮肿,脸如冬瓜,两眼只剩下一条缝,周身无力,面如死灰,举步维艰,奄奄一息。
我悲观至极,看到周围的右派不断饿死,心如死灰,心想,我这辈子只有在大堡等死了,将这副骨头丢在大堡这个鬼地方,那时,我对生命巳陷于绝望!没料到,我竟绝路逢生,熬到十月份,救星从天而降,他就是良医杨守祥,调来担任大堡作业区的医生。
他原是温江军分区的医生,因冒犯了上级,惨遭迫害,被判刑劳改,来到大堡作业区。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曾被评为“人民功臣”。
我听说之后,挣扎着爬起来,拄着木棍到作业区医务室找他。他仔细察看了我脚上的伤口,无不忧虑的对我说:“你这只脚再不治,肌肉坏死了就要锯腿了!看你衰弱成这样子,恐怕性命都难保啊!”
我立即向他求助,希望他能救救我。他为难的对我说:“你这只脚必须动手术,割除腐肉,排去脓毒,清洗伤口,敷上好药!可是,我只有一个小药箱,既无麻醉药,又无手术刀,只有从朝鲜战场上带回的两包美国消炎粉,这么多年从不舍得用,即使有的管教干部需要,我都不给他。平时藏在身上荷包里,谁也不知道!我看你太可怜了,再不救你就来不及了。我今天破例给你疗伤,你必须忍着痛,我用自制的小刀片给你作手术,看看是否有效果?”
杨医生先用酒精和碘酒在伤口附近消毒,然后用自己磨制锋利的钢片小刀,在我脚底和脚踝切开两个排脓口,用镊子挤出了两瓷盘脓和血;又用小刀伸进伤口内割去腐肉;再用蘸满酒精的纱布,从脚踝伤口塞进去,再从脚底伤口拖出来,反复了好几次,清除了脓根和腐肉。
没有麻醉药,我只有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以关云长“刮骨疗毒”的精神鼓励自己。手求过程大约一个多小时,杨医生已累得喘大气,我周身大汗淋漓,湿透了一片棉衣。
手术完毕,杨医生用镊子掀开伤口让我看,左脚底部的肉已完全烂空了,只剩下了脚筋、骨头和一张皮。他在伤口里面撒满了消炎粉,又用绷带给我包扎好,叫我七天以后再来看效果。
七天之后,我如期而至,解开绷带,左腿和脚背都已消肿,伤口已不再流脓。杨医生高兴的对我说:“老天保佑!你的腿脚有救了!”又过了半个月,奇迹发生了,我脚上的伤口已全部愈合,我已能丢开拐仗走路了。
万万没有料到,我的脚伤刚好仅几天,命运便有了转机,1961年中央有个新政策,要把劳改单位的右派集中起来,予以甄别平反,送回原单位恢复工作。
不久,沙坪农场各分场和作业区的右派们已得到了通知,先集中到峨边县沙坪镇森工局礼堂,再听候统一安排。
1961年11月7日这天早上,中队部通知全体右派集合,宣布了一批解除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名单,其中就有我。念完名单,让我们立即到大伙房领了两顿饭的熟红苕,走一天山路,到80里外的沙坪镇(峨边县城所在地)集中。
我打好了被盖卷,告别了未走的难友,又向我的救命恩人杨守祥医生告别,1961年11月7日这天,我们分手于大堡,我含泪而去。从此,便天各一方,半个多世纪未曾见过面。
3:被活活胀死的余少模
1958年3月,全国反右派运动已进入尾声,各个单位打右派硕果累累,开始打扫战场,对右派分子进行处理。惩罚右派分子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方式,如降职、降级、降薪、取消工资待遇;开除党籍、团籍、公职、送回原籍监督劳动、下放农村、工厂劳动;送劳动教养几个等级。其中最重的行政处分便是“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了,劳动教养比劳改判刑还要重,劳改三年五载还有刑期,而劳动教养则是无期徒刑,大部分右派都关押了22年,若不是胡耀邦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许多右派要一生坐牢,直到关死为止。
3月15日我被宣布开除团籍,月初就取消了工资待遇;3月22日四川省团校组织科写了一张便条,把我和李山川送到了解放东路317号,重庆市公安局收容所。第二天下午即由武警押送到菜园坝火车站,登上成都方向的闷罐火车,没有窗户、没有坐位、没有灯光,里面漆黑一片,被押送的右派和其他人员,东倒西歪靠在自己行李上,无可奈何的等待命运的安排。第二天一早便被武警押下火车,改乘军用敞篷大卡车,直接送到峨边县城沙坪的大渡河边卵石滩前。我们当晚住在河滩卵石的帐篷下,第二天要翻山越岭走80里山路,才能到达大堡作业区三中队。
一路上我背着行李,扛着籐箱,行走在山间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当翻越蛮子岗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歇气。这时一位行李较少,基本空手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满怀同情的对我说: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没有干过重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造孽八沙可怜兮兮的,干脆我来帮你扛箱子吧!”
我俩素不相识,他主动帮我拿行李,我心中窃喜,连连点头感谢。路上我问他姓名?他说: “我叫余少模,是重庆搬运公司送来的。”我俩相遇,一同走了30多里路,从蛮子岗经胜利乡,又经过大堡镇,再爬坡上坎,他一直把我的籐箱扛到大堡作业区三中队目的地。我对这位乐于助人、心地善良的中年男子,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到达三中队,我俩同分在一个大组和一个小组,天天劳动、生活都在一起。时间久了,大家相互都知道对方的底细。余少模为人很老实,劳动表现也很积极,他在单位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出席过市里的授奖大会哩。
他在搬运公司上班时,奉节县老家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农村姑娘作未婚妻。姑娘从奉节来到重庆相亲,他租不起旅馆,只有让未婚妻住在自己宿舍里,二人尚未办理结婚手续就同居了。天长日久,被搬运公司的党委书记知道了,那阵正值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处于惩罚右派之际。各单位的领导都很积极,巴心不得送更多的人去劳动教养,以显示自己的政绩。于是领导们便以“乱搞男女关系”的理由,不问青红皂白,便给余少模戴上一顶“坏分子”帽子,凑够了数,完成上级下达的劳动教养指标,把他送到大堡劳动教养了。
余少模原在搬远公司扛包子上下车,每月粮食定量54斤,到了沙坪农场,每月只有20多斤,减少了一半多。来到大堡三中队,天天开荒、运输的重体力劳动,这点口粮根本不够吃,除了厨房的炊事员,其他每个劳教人员都吃不饱。
晚上收工后的包谷羹稀饭,每人只有一小木瓢,不足一两粮食的稀米汤,倒在地上狗都撵不到。余少模在搬运公司吃惯了粮食高定量,这点稀饭像喝了一口米汤一样,根本就不能充饥。每次分完稀饭,余少谋都要把木桶上沾的稀饭残余,用手指仔细刮进嘴里,洗木桶的责任他自告奋勇全包干了。那时候,我们从机关、学校来的干部和教师,还放不下架子㖭木桶呢!
1958年秋天,大堡三中队派了二三十个劳教人员到金口河去挑包谷,来回要走两天多的时间。我们回来那天晚上,住在红花乡农民家里,领队的大组长何耀明派余少模为临时炊事员,一路上为大家煮包谷稀饭和烙包谷粑吃。
第二天早上,每个人发一个包谷粑,也没有菜吃,喝点淡盐水就上路了。而余少模饿得实在遭不住了,他利用当临时炊事员这个机会,一口气吃了14个包谷粑,相当于我们14个人的口粮。
听说,他挑着一担包谷走在路上,总是感觉口渴,走到一个小溪沟歇稍,立刻爬下饮水,走起路来偏偏倒倒,已体力不支。大家忙于赶路,都没有留意,余少模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来滚去,肚子痛得不断嚎叫,挑粮路上又没有医务人员,人们束手无策。有几个人围在余少模身边,只听见“呯!”的一声响,余少模的肚皮胀爆了,肠子都流了出来。我挑粮走在后面,当我走近余少模身旁,他已经紧闭双眼停止了呼吸。大组长何耀明派了几个人把他抬到一处空地,向附近农民借了几把锄头,就地把他裸埋了。
回到三中队,我心里很难受,总觉得不是滋味,为了饱餐一顿,竟把自己活活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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