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市的东郊,原来驻着一支飞行中队,飞机就停在机场,每天轰隆隆起飞,轰隆隆降落。我常常坐在机场旁边的玉米地边,看着飞机滑行,起飞,穿过云层;或者看飞机从云端钻出,慢慢停在草坪旁边的跑道上。
有时候,夕阳的余晖把机场染得通红,小鸟站在路旁的电线上,密密的青纱帐也像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低沉的嗡嗡声,不一会儿,一架飞机由远而近,轰鸣着降落,巨大的螺旋桨旋转着,地上的青草低低地伏着,持枪的士兵和后勤弯着腰跑向飞机……
后来,飞行中队撤走了,机场也荒废了,青草更加肆无忌惮地长着,毫无遮拦的风,打着呼哨掠过机场,诺大的空间,显得异常荒凉。微雨的时候,这里极少有人光顾,我就沿着跑道,一圈一圈,常常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中队把整个营房,全部租给陈守雷,办起了平凉市英才中学。他和我大学同学,湖北人,很风趣,我经常去他的宿舍找乐子,但因为我不太会玩,所以关系就很难深入下去。不管怎样,同学,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名词。
学校办起后,他聘我给学校代课,想都不用想,我就答应了。中队的机场,恰好做了学校的操场,我敢说,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大的操场了,即使多么顽皮、精力过剩的学生,放到这个操场里面,也会慢慢的平静下来,对此我深有体会。当我讲起这一切时,陈守雷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得意。
他是一个很会经营的人,也懂教育,因为,他曾经做了好多年公办学校的校长,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一接收军营,他就进行了简单的改造:小路的两旁,都栽上玫瑰和月季,校舍和学生公寓被装修粉刷一新,教务处的门口,立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牌子上是一篇《陋室铭》。他还有更长远的打算:空闲的地方,都被开辟成菜地,种上了各种蔬菜,玉米,土豆……甚至还养了一头猪。我开玩笑说:“除了粉条和豆腐不是自己做,其他的应有尽有。”他笑着连连点头,还补充说:“全部绿色食品。”我问他:“是不是打算自己亲自种菜?”他摇摇头说:“不不,请的是泾滩的菜农。”
学校的旁边,驻着一个陆军师,他们的所有废水经过菜地,缓缓流入河道,有营养的东西完全沉入菜地,加上菜农的精心打理,长得异常的精神。整个校园,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夏天的校园,鲜花盛开,小鸟在枝头飞舞,虫子在菜地鸣叫,到了晚上,青蛙叫成一片,加上学生的读书声,庄子所说的天籁,也不过如此嘛。
即使是残冬,天气还很冷,地上还有薄雪,空中还飞扬着雪花的时候,月季花就已经开放了!这让人颇感诧异。
教室的外面,有几棵高大茂密的杏树,雪白的杏花刚一凋谢,树枝上就已经结满了青杏,不过,它们永远等不到成熟的季节:它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学生们打落了。地上是厚厚的一层青杏,陈守雷则满脸的无奈和惋惜。
英才中学的生源复杂,学生则更复杂。既有来自各县的通过中考的学生,也有从公办学校转来的学生,甚至有被公办学校开除,其他学校拒绝接受的学生,更有甚者,还有被陈守雷挖来,最后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
学校有固定的教师,也有从一中二中聘来的代课教师。这些固定的教师,每天吃住都在学校,全天候管理,即使是这样,也常常会碰上各种奇葩的人和事。
有时候处理学生的时候,就会碰上非常刺头的家长。文质彬彬,一脸书生气的王校长,甚至会和家长厮打起来,好不容易拉开,就见王校长气得哆嗦,裤子也被撕开了!陈守雷也气得目瞪口呆,眼镜掉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一次,学校转来一个学生,是被好几个学校开除的。陈守雷专门打电话询问,结果各处都说,该生为人谦和,尤其关心同学,就是不大合群,不太善于和同学相处。陈守雷满脸疑惑:关心同学,怎么又不会相处?唉,来了再说吧。
结果证明大家说的都是事实。
那位同学的关心和谦和,主要落实到女生身上,哪怕是小雨点,他都要脱下自己的上衣,撑起来为她们遮风挡雨。又怕她们滑倒,时时要扶住她们。这样的无微不至,有些女生竟然不领情,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不管多么寒冷,他都要打开窗子,自己坐在窗前,他胖墩墩的,长得非常瓷实,即使是结冰天气,他也只穿一件衬衣。但有些瘦弱的同学就受不了,多次向老师反映,老师们竟都怕他,对这事熟视无睹。
吃饭的时候,他要餐厅的门一直开着,有几位同学冻得无法忍受,商量着要揍他一顿。
开打时,八个男同学对他一个,基本上打了个平手。这场战斗从餐厅一直打到教室,地上一片狼藉,最后是几个女同学出面,才平息了这场争斗。临走时,气喘吁吁的他甩下一句狠话:“走着瞧!”
当晚,他的父亲接到他的电话,说是被人欺负了。等到其他人发现时,宿舍里已经打成一团,隔壁宿舍的男生闻讯赶来劝阻,却很快选择参战。这位父亲越战越勇,王校长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众人一起上前,劝的劝,拉的拉,费了好大劲儿,才使这位父亲平静下来。陈守雷不但退了该学生全部费用,还额外又赔了一大笔钱。
好多天,学校都传颂着这件事,好长时间,这对英勇父子的战绩,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唯一话题。
我们到医院探望王校长,他把脸偏过去,说:“丢人死了,唉!……”
相比之下,女生要好多了,即使有什么龃龉,也都是一些小摩擦。
有一位女生,不太合群,又不会和人沟通,常常很晚才睡觉,又不戴耳机听音乐,同宿舍的很有意见,反映给宿管员,好多老师都知道,大家都劝她,无奈越劝,她越来劲儿。
寒冷的夜晚,已经很晚了,她才想起要洗衣服,端着一盆衣服,顺便把门锁上了。许久,回来时发现进不去,就叫门,里面的全体都装睡觉,任凭她差点拆了门,就不理睬。她气急了,返身端了一盆凉水,从门上面的窗口泼进去,但泼得不准,一盆凉水几乎全部倒在自己身上。多冷的天啊,她在外面嚎啕大哭起来。第二天就回家了。
多年以后,我偶尔遇见了她,彼此还能认得。当我准备打招呼时,她头一歪,走开了。
现在想起来,我在英才中学这么多年,陈守雷一次脸色都没有让我看过。陈守雷的才气和傲气,都深深隐藏在骨子里面,他才不是那种肤浅势利的人呢!反而是关东旭,常常板着脸,冷面逐人。他是学校的教务主任,除了睡觉,几乎都在教务处。我常常感叹陈守雷的善于用人:“殆天授也。没办法。”
关东旭知道我和陈守雷的关系,但这不影响他的毫不客气。有时我上课迟到,急匆匆往进走,陈守雷每次都说:“老朱,别急。”关东旭总说:“朱老师,这样不好吧?”或者不说话,但脸拉得更长了。
多年以后,我们都离开了学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他,他笑着和我握手,紧紧地。我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不会笑呢!就没见过你笑。”他有点害羞地说:“哪能呢?受人之禄,忠人之事么。”
他告诉我,王校长离开学校后,就再没有从事教育,现在承包了一些工程,干得风生水起,并且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他。
我找到了王校长,他戴着安全帽,正和几个人商量什么,一见我,显得很亲热:“老朱还能想起我!”我问他:“不干教育了?”他绝然地说:“早不干了!”我说:“看你那暴发户样!”他大笑着:“没暴发,是小发,小发。”环顾了一下他的员工,又大笑:“小发而已。”……
……
其实,英才中学的存在,弥补了公办学校的不足和短板: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进入公办学校的学生,有了学上;那些被公办学校开除的学生,由于有了英才中学,才不至于流落到社会上,从而避免了进一步的堕落。但这无形中把许多东西放到自己肩上,时间一长,这些东西就会压垮学校。
许多单位,只要有一点可能,就不会放过对学校的挑剔。陈守雷抱着折财消灾的态度,步步为营,但这于事无补。许多寻租的方式变着花样出现,让他穷于应付。这样的时间一长,学校开始亏损,学校的许多工作也捉襟见肘,渐渐的露出寒碜像了。
他开始显得焦躁不安。那种驾轻就熟,谈笑定乾坤的气质,已经看不到了。一段时间,他完全陷入打麻将,整夜不归。妻子的规劝,反而会激怒他;我的劝阻,更是置若罔闻。
他和妻子的关系,也正在进一步的恶化。
他的妻子叫邓楣方。她是那种大家式闺秀。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生气,总是显得那么温文尔雅,含蓄内敛,很有书卷气。是那种举重若轻的人。
英才中学的极盛,他们积累了人生第一桶金。她躲在幕后出谋划策,出头露脸的事,总是让陈守雷去做。时间一长,可能陈守雷也认为自己才是救世主。我猜。
一些具体的工作,常常由她去做,这些事也很耗人。陈守雷是一个不耐烦剧的人,就是说,计划他来做,教师他来聘,疏通关系他来搞。其他一切都不闻不问。后来形势每况愈下,他仍然做甩手掌柜,由邓楣方苦苦撑着危局。
他们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同学邵兔子也曾苦苦相劝,但他一意孤行,毫无回旋。
两人离婚后,不久,学校就关门了。大家惶惶然做鸟兽散。两人也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各自做着自己的梦。
我再也没有到学校去过。
只是,每次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就不由自主想起英才中学,想起那段难忘的岁月。
2017-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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