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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妪的回忆——玛利和玛迦

两位老妪的回忆——玛利和玛迦

作者: 佑荑 | 来源:发表于2017-08-31 12:25 被阅读0次

那间普通的屋里,她们一起见过很多次秋天的光,晴朗的天,萧疏的大地和大地上面的生命都在它里面平稳地呼吸,好像没有一点挂虑的婴孩。而玛利和玛迦却是有挂虑的。她们早已习惯了从早晨就开始在那里等待。落在洁净的陶罐和木地板上面的光斑是天真烂漫的,好像一滴上好的红酒刚刚落在清水里,想要自由地向周围舒展。常常也有这样的情景:一位老妇入神地望着镜子里的另一位。我们也说不出哪个更安详,而且谁能想到她们是一对主仆呢。那位被整个王国的统治者冷落的玛迦端详着为她梳头的使女,不知多久了,终于道:玛利,你变样了!那位一边打理着她余下的长发,一面在心里回答回答:哦,玛迦,你不也是吗?

你见过长期孤独相依的两个人吗?不必说什么,也毋需眼神的交流,一个问题好像注定了对方的一个答案。问的人即刻就能明白。只有当语言被怀疑时,我们才用到眼神叩问。

玛迦的头发比年轻时黯了一些,但在这把年纪还那么浓密和长长的,也真是一件难得的事。这两个人自少女时就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她们之间没有了尊卑的界限。玛利长玛迦五岁,她们的年岁渐渐加添,五年的差异越来越可以忽略,她们相仿这句话的错谬越来越少。她们都成了对方眼中的样式,就连记忆也不分彼此了。

这句话细微得像一粒沙,却引来了汹涌盖天的情感的潮水。各自内心涌动着什么她们也都了解。

看看她们现在的样子。一间富丽又空荡荡的宫殿,与住在里面的两个纯简的女人相比,实在太大太寂寥了。谁会在意她们越过尊卑的礼仪以最亲昵的名字相称?上帝或许也是像她们那么微笑着看她们。她们算是国中最尊贵的女子。与其说因她们有无上的威仪,不如说是恰如其分的慈悲,沁人心肠肺腑的慈悲。就算去牧放群羊,或者被俘为奴,她们也一定还是这幅模样。像衣饰,冠冕,发饰,谈吐,举止,这些仅仅属于礼貌范畴的东西要把她们的美丽表达完全好像还嫌单薄,她们的周身都透出亮光来。软弱的人,如果你需要倾诉,需要一个肩膀去哭泣,就寻如她们一般的人吧。哪怕只是看到她们,要么站在她们的目光里,要么被她们的手牵住,你都能感到永恒一般的宁静,你会成为被雨水洗过的土地,生命的气息在你周围发散。她们空旷渺远的亲切,就像你一人忽然站在一间古教堂内被激起的情感。

困境和愁烦在她们脸上刻画出格外动人的皱纹,那是年轻的女子,尤其是焦躁不安的女子比不上的秋水一样的爱和同情。不夹杂情欲和私心的爱和同情,简直是人能结出的最佳美的果子。尝到它的有喜乐平安,拥有它的显得尊贵。苦痛的遭遇能让有的人冷酷,也能让有的人的热情变得温存,性情变得成熟甜美.。软弱敏感的心哪,愿你今生能被她们那样的爱抚摸,你定会心甘乐意忍受珍贵的苦难。

还做女儿时,玛迦的任性是众所周知的。除了玛利,谁还能看出她竟有明达的一面呢?在父母,兄弟姐妹眼里,她不过是个受惯了恩宠的骄傲玛迦罢了。父亲曾对他这个女儿有过几次严肃的告诫,他看着她,最顺着她,也最为她忧心。最严厉的那次他说了一句:像你这样的骄傲一遇事情就会碎。她却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笑一笑,扭头走掉了。

值得一提的是她从一群无依无靠的俘虏中选出玛利做自己的使女。自那以后,玛利就一直伴着她。伴她出嫁,生下儿子和女儿,再伴她住在这里。她们没想到彼此那么契合。玛利仿佛生来就为了陪伴玛迦,而玛迦仿佛生来为了给予玛迦与她品质相称的崇敬。

玛利没有玛迦那么多幻想。她能泰然度过任何日子。她在人生之初是孤苦的牧女,那时她就把喜乐与愁烦,正义与不义当做寻常。很多人开始会觉得她太冷淡了。后来就发现她其实不缺热情。她认认真真地尝过作为人的喜怒哀乐。爱与恨都能达到极致,却从不夸大任何一种情感。她是罕见的真实活着的人。广博的胸襟,细腻的情感,持久的忍耐于一身。她做过牧女,婢女,服苦役的俘虏,最后成为这位玛迦的使女。她算得上一位典型的妇人。玛迦第一次见到她,为她不显沧桑惊奇。玛迦的骄傲,任性,野心和放纵在这个沉静柔和的奴婢面前碎去。两个地位悬殊的女人开始了一段艰难纯洁的友谊。

玛迦坦率,少有疑心。玛利虽少言寡语,却从不掩饰什么。玛迦钦佩信赖玛利,玛利也从奴仆的责任中脱出,真正爱和欣赏着玛迦。

她们年轻时,玛迦有姣好可爱的面容,密实的褐发(我们已经见过),初生羔羊般的皮肤。她遵循着世代流传的礼仪,但那颗羚羊一般欢悦鲜活的心想要的满足却是在田野赤足奔跑,欢呼雀跃。她眼里的年轻灿烂的光就像夏天朝露上的,是清润的。她的大半生都随丈夫在战争的颠簸中度过。虽然不知愁时对动荡生活的好奇得到了满足,但她的健康也跟着受了损。她原先就有些单薄,自第二个孩子生下,就愈显消瘦和脆弱。

她们的宽阔还有不同。玛迦就像奔涌不息的河水,一直在流,没有尽头和归宿。她总是在强烈地渴望着,渴望着。玛利的宽阔是深广的洞察,她的爱主要是理解,为了爱而理解。她的同情超过爱的热度,这让她看起来冷峻,而玛迦深深知道,这种严肃里带着和悦。当她的渴望枯竭时,她多么需要被注满玛利的平静啊。

玛利长得不漂亮。她有十分矫健的体格,旺盛的精力和果决的意志。她有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和一个十分峻挺的鼻子,这是她唯一能给人印象的地方。她的热度被那对十分清澈的眼挡住了。

若要为她俩画像,玛迦适合轻轻的笔触调和柔和的颜色精心地去描画。玛利呢?你要细细揣摩运笔的轻重缓急,你会疑惑,你感到她浑然一种色彩,却拿不准到底什么颜色。用回忆画她也许比对照她本人描摹还要真实。最重要的是,你要先有深厚真实的情感。

比我弱的让我勇敢,比我强的使我平安----亲密的友谊

那个秋天雨水连绵。玛迦变得很容易疲倦,她单薄,销蚀,像一页苍灰的纸。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因着玛利避免了孤独和灵魂的匮乏,处处露出他们母亲年轻时才有的欢悦质朴的性情。他们与玛利在母亲面前戏耍,玛迦勉强地对着他们三个人笑……

雨毫无预兆地,终于在一个清晨住了。雨珠子在层层堆起的折扇一样的棕榈树叶的小折痕内滚动。阳光,看啊,是久违的剑一样的阳光,在这些扇子堆砌成的生硬云朵边缘拉出长长的,耀眼的锋芒,来到我们知觉疲乏的病人脸上。她醒了。她的噩梦终于有了一个无比欣悦的结局。玛利躺卧在她床对面的小榻上,一脸倦容,消瘦多了,苍白得可怕。玛迦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唤了她一声,没有应。玛迦转过脸去对着窗口。许久,她没有这么清醒和欣悦了。生过病的人知道,这种情况往往能维持好一阵。她的感觉敏锐了。周围只有鸟的声音。她一面听,一面想着。她猜有一瞬,天父清洁的爱临到了她。树青翠茂密,好像有什么昆虫与鸟一道叫着,仿佛是在溪水边。泠泠泠泠地,清澈透了,也冷透了。这些身上披白霜的歌者啊,像冰,也像水晶。她喃喃地问自己:这是秋天了吗?春天和夏天都被我错过了吗?……是秋天,只有秋天阳光是金色,向日葵的颜色掺上一点血色,哦,就是它!只有我这样的人才爱这种光,它温柔。我最需要它,它最适合射到像我这样的人眼里。那时,所有的生命都要变了颜色。树叶成了它的颜色,草枯了后变成它的颜色,虫和鸟在地里也成了它的颜色,我们在地里也都成了它的颜色。再没有什么长出来的作我们的装饰,只有那种颜色是我们的装饰。从内到外,我们都变得肃穆,静悄悄。我们要什么来纪念我们呢?我们身上的什么是可被纪念的呢?都会死的生命,哪个会纪念哪个呢?落入溪水中的树影都一年一年地变换。但新芽从枯藤上生出,仅仅是个重复吗?我好像听见了春天生机勃勃的喧嚷……我又感到眩晕。她一动不动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又问着,濒死的人会陶醉生命吗?

按往常的惯例,玛利来看她。这次她掖被子的手被早看准了它的病人抓住了。还有那双渴她的眼睛盯着她。你醒了?玛利缓过神来,低低地叫道,看哪,天也晴了,啊!玛利要是能跳舞就好了。她说的第一句是:我做了个噩梦。是啊,亲爱的,没有哪个清晨像今天,你这么好,看来真好!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玛利的声调很干脆。

可是,我梦见……

怎么?玛利忽然忧心起来。最好别想了,那不是真的。

病人还是自顾自地讲下去了。“听啊,有人在用铁链敲打窗户,他说,她不会起来了,再不会了。(你身体太倦了)或许吧,我喘不过气,叫你也发不出声。睁眼看不到光亮。我不住地祷告,最后终于在我身体上方发出一点光亮来。我又见到野外萧索,空无一人。幕布全是白的。”

唉。她明白到底为什么。她们都沉默了一阵。

“玛利,为我拿下画像”,她忽然说。

那是丈夫年轻时的一张肖像。不知为什么,玛利把画像递到她手上时说:他来看过你一次哪。可是说完,这个好人感到更难过了。

“不,他不会了。”她不再看她,边抚画像边喃喃地说:“他要是在,我不会感不到。我太熟悉他了。他的誓言太多,让他忙不过来。”

这是她心痛的话,玛利说,“我去看看孩子们吧,玛迦,国王正打仗呢。”出去了。

玛利一离开,自自然然地,泪顺着她瘦削的脸直流到耳朵眼里。还要吻他吗?要啊,依着她的惯例,像是一种敬虔的礼仪,更是一种绝望时还要寻找希望的情感,她注视他,抚他,吻他。痛痛快快地吻他吧。年轻时候彼此爱慕的两个人,谁能猜到有一天会到如此伤心的境地?

画里,他就像一个牧羊的孩子。已有一个玛迦的妻子了,还像一个牧羊的孩子。求你不要为了你的虚名拒绝我,因为我真爱你,他的眼睛说。灵巧的画工将那副庄严,诚恳,思索的神情留下了。这是他本初纯洁的样子,她爱上他时他的样子。她当时怕岁月流淌叫她想不起来他最美的样子,不过那双眼已藏在她最温柔的角落了,又怎会被忘记?画像一次次地印证着她最深处的情感。再不可能贴近他的心好好地哭一次…….有这么一双美丽眼睛的人会没有柔情吗?为什么要征战,让那么多人的妻失去盼望?如今他是有赫赫战功的国王了,她不知道是否该为他的荣耀高兴。想到盼望,她想起前些天迷迷糊糊时,玛利与孩子们在她耳边唱过的歌。

洁白的羊啊,你的居所是在天上

她记起这么一句。当她凝神细细回想曲调的时候,就把哭泣暂时忘掉了。她总是要将模糊美丽的印象理得整齐放得妥帖才肯罢休。

----但不用那么刻苦的回想了,因为玛利来了,在她枕旁的小柜上放了一杯热茶和一些她可吃的东西。玛利发现她的愁烦少了些,又惊又喜。

“一天晚上,你带孩子们唱什么歌了,玛利?”她问道

什么调子?是这个吗?玛利按自己所猜的哼了两三句,就听病人叫着“是了,是了,能为我唱唱吗?”

“为什么不?既然是你要听。不过等等,我该叫孩子们一起,他们许久没见过你这么清醒了。”

她知道玛利一人歌唱开始总有一点羞怯。而这次不同—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笑着默许玛利的请求,反而严肃地说:

“可是我想听听你唱,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好,但是悲伤鍀不够。他们为自己能够悲伤而高兴”

玛利只是看着她,有种凄凉的情感在里面。

“我苛酷了?瞧你的眼睛在责备我;我心刚硬,我知道----所以它只能被真情打动。来吧,试试你那诚挚的爱。就像你在草原上那般自由地唱吧。”

“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请原谅。”只有这轻轻的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她们的思想彼此都知晓。玛迦忽然说:

“你尊重的,我也尊重,我才那么说。”

“我知道。玛迦,你就不能对孩子们慈悲点吗?”

“他们比所给的评断能好到哪里?一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就惊叹,啊上帝的杰作!可是一看到他们刻意讨我喜悦的神气,我就担心,他们或许会在其他人面前骄傲。再好的天性都能被浅薄的情感毁掉。我不是个好母亲,我没有引他们到上帝那里去。他们小小年纪就得牵挂我,而我却总不得平静。好了玛利,请你多多领他们去草原上,像你经历过的,对我们无与伦比的神讲话,倾听祂亲口说的话,让他们知道为着他们的天资应该俯伏在祂脚前感谢,让他们懂得怎样保管和使用上帝的礼物,比领他们到自己灵魂破损的母亲身边好得多。”

“玛迦,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骄傲的;你也不知道孩子对母亲的爱多么真挚。他们从不用美丽的点缀,你从未见过哪种天籁之音如此贴近你的心,就说它是刻意的讨你喜悦。请你思想你对你孩子的评断是否公正。”

‘呵,玛利。我不能再和你辩驳,因为有点喘不过气来。可是我喜悦你这样。请你为我唱歌吧。”她像一个乖乖的孩子一样说出最后这句。玛利的心软了。

“你要听,就请听!”玛利从床前退回两步,目光从玛迦的脸上挪去,定睛在空空的墙壁上.她作了个祈祷的手势后开始唱这支牧羊的短歌:

洁白的羊啊,你的居所是在天上是在天上.你要见到主的绿地与河流.青草茂密,溪水汩汩.慈爱和荣光抚慰你.

饥饿的羊啊,你的应许是在天上是在天上.你要见到主的绿地与河流.青草茂密,溪水汩汩.慈爱和荣光充满你.

被杀的羊啊,你的荣耀是在天上是在天上.你要见到主的绿地与河流.青草茂密,溪水汩汩.慈爱和荣光怜恤你.

曲调说出了歌词没有说尽的话。玛利曾对玛迦说:我必须见到旷野才能歌唱。她的声音让人想起清风怎样刮过草叶,叫它们的茎儿弯弯却不折断。她们已经看到了草原,它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场上洒满阳光,没有一个人的影踪。玛利就在那个地方寂寞地长大。现在玛迦也来了。

玛利闭着眼,反反复复咏叹着。她望着玛利的唇,眼里又涌出泪来。

“我很爱你,玛利。我承受不了你经历过的寂静。你现在能忽略掉它的苦痛了吗?”末了她说。

‘亲爱的,永远没有那么轻易。在宫殿里想象的旷野不是真正的旷野。在那里,有很苦很苦的根,它没有开出一朵花来的希望,只切望着死去。’

‘你若是我,就不会哭吧?’

“也许我的眼泪会漫过床榻,漂起身体还远远不够。”

“你会为自己遭弃而哭吗?”

“会的;像你一样,我也为曾经被爱触到而哭。”

“从旷野来的玛利啊,你的里面就好像没有一个魔鬼。你有时像个诗人,就像没有生活过一样。可你确实活着又爱着。你仿佛一生都脱不去旷野给你留下的孤单和沉寂。你愿意相信----就像你在竭力说服自己相信一样。你被它救了,你的天性被它毁了。其实你比我更加狂热,极端。不是吗?”

“是的。也如你所说,我宁愿相信自己的祈祷是真实的。”

“难道你还怀疑过你的祈祷徒劳,你自己永不得真正的安慰吗?我很惊奇。我一直以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今天我想你是最诚实的----诚实与虔诚相近吗?如果上帝怜悯我,祂会告诉我答案,祂知道这个问题对我多么重要。我心智不成熟的时候,常常一人在一块长满洋姜的沙地上跪一下午。当然,我还不明白什么是祈祷。那时总是为些小小的事情难难过过,也为另些小小的事情感动。一颗心能发出的甜蜜和苦痛我那时都尝过了。最后我发现,我越是爱什么,就越难以忍受他们的昏昏沉沉。我想知道他们掩起的性情是什么样的。哦,原来我同他们都是一样,都是一样。人家给我的超过了我所需,可哪一样配得呢?我只是恰好是个玛迦。我为自己得到的羞愧,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感恩。因为我骄傲,所以我要遮掩自己多么依赖,羞愧是很好的幌子。而你的诚实既不需鼓励,也不怕诋毁。谢谢你。请继续说你的祈祷吧。”

“你真不必羞愧的。都过去了,神是慈怜的,他知道你这样,也知道我不好,但是他赦免了我们,不止我们两人,一切相信祂的人祂都赦免了。所以去感恩吧。而且,我们不止为这感恩,我们为祂赐下的万物感恩。我一直为你祷告,我相信这祷告蒙了应允。或者说,我宁愿去相信。我们不相信就不能这么在一起生活。”

“那么,如果有什么能让你活得好好的,你就可以抛开你那位神了?”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比渗透灵魂的爱,理解,担当更能保证叫人好好活着的?我知道很多时候相信爱都变得艰难。但是,为了灵魂的平安-----为了活下去,我相信。把信心建立在一位慈爱的神上面,比相信其他任何事物都好。怀疑是无休止的深渊,我必须要把我的心放在保守一切的主的怀里才能安然睡去”

“你不觉得你的愿意是种重负吗?有重负的人还能安然睡去吗?”

“我愿意,就是祂放在我心中的思想。祂爱我,祂叫我明白生活不是放纵与享乐,所以为祂慈爱的缘故,祂要卸去我们的疑虑与重担。我们终要在祂面前永享安息,他要叫一切争战都止息。”

“你怀疑过吗?”

“怀疑过。但那是我的软弱。我甚至对祂说过:求你取走我的性命,让我永远地脱离污秽败落的世代.你知道我不能担当,也不能忍受。而最后祂轻轻唤我的名字,说,我必救你脱离人的缠累,你要听从我。”

“自我见你,我就知道,你的眼睛不是因为平平静静才那么清澈。灵魂的争战对你已经很普通了。但是即使你被俘了,被杀了,也没人知道。迄今为止,你那位神没有对我说过只言片字。”

“相信吧,寻求吧,祷告吧。”

“相信,寻求,祷告?我已被祂击碎了。为了建成那永远存活的殿,祂不断毁掉祂所造的。神要是个人一样的父亲,恐怕早已心痛至死了。我这尘土中爬滚的人在你的外面要试试瞻仰你的圣殿。据说仰望祂就会被治愈。是的,主啊,你确实庄严,华美,明亮,广大。看着你我忘记了自己胜不过的软弱,你的殿不是人能建的。我又想起这世界有它自己的名。它以你圣洁的名义玷污圣洁;以你爱的名义满足私欲;以你公义的名义欺凌侮辱。它们昼夜扬声呼喊,其实却不认识你。真理啊,你为何柔和,谦逊,默默不语,向他们藏起自己呢?其实你并没有隐藏,是他们不愿就近你,好像你才是有损的。但是凭着我苦痛的灵魂起誓,我恨恶他们的掩饰。可是主啊,为何要让我遭受这等侮辱,就是与他们一样地活着?”

说着她的眼睛只盯着一处,这种时候她听不到什么言语的。身体在心灵无法支持的时候才会垮掉,任何病都是这样。

玛利定一定神,这次单为舒缓她的心,她要为她重新歌唱。这次她看着她的双眼,重复着刚才的调子。曲子一点点展开,两个人的神情都在变得柔和,两个人的脸上都渐渐漾起笑意。让苦痛远去吧,我们要欢唱。玛利深深地知道自己照料的人需要怎样的安慰,她太需要欢乐了。纯净的欢乐有医治的功效。灵魂怀抱着希望才能苏醒过来。真正的喜乐啊,愿你降在我们心底,为你是值得忧痛千次的!玛利有了调皮活泼的神采,活像一个挥着鞭子的女孩;玛迦眼底亮晶晶的,好像在绒绒的草里卧着。屋内全被光充满了。一只歌唱的鸟飞去了,它离去的那根枝子拂着窗沿。生命的声音与图景都在她们里面了。啊,我多么爱啊,多么爱啊!最后她们都放声大笑,说不出什么,直淌着眼泪……

玛利将玛迦裹得暖暖和和,挨着她坐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一片普普通通的叶子松开了抓在自己安居所的手,晃晃地飞到她们脚前。她们的目光追随过它舞蹈的轨迹 ,它打旋儿的样子及其可爱,就像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孤孤单单,依依不舍。玛利将它拿给玛迦。玛迦笑着拈起它细细的柄,使它在光里显得透亮。它的边缘抹上了金色。同时,她眯起眼,笑着说:“这样显得深刻.就像----很远很远的回忆,很久很久的怀念.我也是个诗人,对吗,亲爱的朋友?”玛利用欢欣的笑作答。

“我爱你的笑。你所有的表情都合适。用什么话能说出我心里的这种感觉?玛利,你能猜到吗?”

“从你眼里我看到自己的美丽。”

“是你今天此时此刻想到的吗?”

“不,也很久远很久远了。”

“很久远……为什么我总觉得是爱情。给你留下印象的眼会是什么样的?我总以为你的孤独没有人安慰过。今天,此时此刻,你是否可以说说?”

“当然了。这不是秘密。我一生不会有多少秘密。”但是她大滴的眼泪还是滚落了。

“没事。我没想到自己还会流泪。从没人问起,我想应该就忘记了。”

“嗨,亲爱的。你说过,你为曾被爱触到而流泪,是这次吗?”

“是这次,仅有的一次。在草原上,除了我的工作牧羊,我用祷告和唱歌打发时间。不是所有的时间都有真情可抒发,而且我的言语向来匮乏—--就只有难耐的沉默和难捱的寂寞。最后我几乎不说话,我歌唱,也用歌唱祷告。今天我依旧觉得:言语容易让人明白,歌唱却容易对上帝敞开。言语里的诡诈我们永远除不尽,为它我厌恶自己的话语。但是再缺乏的人,什么时候被感动,他的真情流露出来就是诗歌。我心里的诗歌只有韵律没有音色,它们如潮水汹涌,每天向我扑来,我的心跳随着它的节奏。可我总是唱不出它。你信吗?上帝让我在真正寂无一人的时候真正歌唱,只对着祂唱。那声音能安静羊群,叫我清楚知道祂在听着,存着慈悲与爱怜在听着,我也热泪盈眶。我埋怨,恨恶,定意要逃离孤苦,可是当我还能那么歌唱时,我感到孤苦就是祂爱的应许。为了能歌唱,我就必须留在那里。人群里的那种孤独是不合宜的,真正使人痛哭的安静的诗歌会让人看到自己。但是我们怕见到自己。

“有一次,半个下午我都在歌唱,剩下半个下午极度苦闷以至泣不成声。幽静寂寥沉默的旷野啊,它的外面是什么?谁会回答我?旷野之外,骄傲喧嚷的人群威压着我;直面着祂,绝美的庄严也威压着我。我实在不如一颗沙粒,一根纤羽,一线微光。我在最伤痛的时候流下的眼泪与广袤的旷野,无言的天地有何相干?天边最孤弱的一点星光阴沉沉地闪着,它加重了我心里的负荷。我感到,不是我绝望的时候可以寻求祂,而是祂在使我绝望。我最自然的本性向往着死,不是生。生命多么浮躁,死却多么恬静!罪渴求着平静,死多么魅惑。那时我叫了一声,就倒在那里渴死似的哭泣。

“亲爱的,我爱深墨重彩勾画出来的花胜过鲜花,我爱回忆里的孤苦甚于真正的孤苦。我里面还残存着鲜活的爱,但它已没有了鲜花里的躁动。我惧怕这种躁动。那时我不能用明天的美欺哄自己,每一天都看来毫无意义。我威严的父啊,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一个宠坏了的孩子对祂撒娇,但是祂对我的爱和了解远远多于我能感激和歌颂的。我不爱孤苦,现在我知道,使我活着的是祂。

“那一晚,我那萎蔫的青春,不健全的灵魂,软弱的怨怒,孤僻的不安,对爱的极度渴望像电火一样在我心上烙下印记。以后的生命怎样,都不能磨去这个印记。我坐在那里,被上帝,人,草原和我每日照看的羊群遗忘了。为什么我要有一个生命,生命那时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了,我连怨恨的力气也失去了。

“慰藉是灵魂疲惫的人需要的一点酒。而后我啜了一口那样的酒。在我歌唱又哭泣的那个下午,有一个人完整地见证了我所有的变化。后来我想他一定在草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又听着。我的眼睛应该瞥到过他,但心从未有一刻顾及到这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就是为那刻的我预备的。我脸上的泪被他擦干了,我的心紧紧贴到他的胸口。船终于泊在了没有风浪的港口,仿佛永远的安息已经来了。我好像早已熟知了他,我在祷告中苦苦寻求的温暖,安详,宁静,平和全都临到了。我依恋他了。主啊,求你不要把我和他分开,我不敢想象自己以后一人如何忍受那没有一点生机的空虚。既然你已叫我苏醒过来,就求你不要让我再死去。我忽然厌倦透了那种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不尽的表达和怨怒,都只有上帝晓得。我在草原上实在已经太任性了。主啊,求你让我走吧,叫我去做一个妻子,去习惯琐碎的杂事,去与从前怕见到的人打交道,只要永远有这一副坚实的肩膀来安慰,我愿意不再在这里祈祷般地歌唱。以后我要为他祈祷,以后的歌我将带着温情去唱。主啊,不要让爱的洁白耀眼的图景变成一个符号,我要在心里触到它。

“我抱着他的肩膀。待我心里的一切都释放,更新,仿佛永远不会变化,他才松开了。他拨开我的头发,深深地看着我。那安静的眼神,把我最深不见光的角落都点着了。

“‘从你眼里,我望见自己的美丽’,当时我的心里出现的就是这句话.我的脸面一定一改往日,我的眼里一定有了光亮。我都感得到,都感得到。他久久久久地凝视着我,终于俯下身,在我的右颊吻了一下。这个吻是许诺,是离别,我现在都不知道答案。

“他转身,向我挥一挥手,就去了。很远很远处,一个驼队休息的地方,他又回转过身,向我轻轻轻轻地挥手。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不知道他是那驼队领头人的儿子还是奴仆,那驼队只有他们一老一少两人。此后,我依旧要寂寞地歌唱,这片我走不出的草原呵!

“亚伯拉罕的使者去了.亚伯拉罕的旷野上显出一线亮光后又隐没了。我终于沉沉地睡去。等我醒来,帐篷不知被雨水打了多久了。回想起他,我又落下了泪。我急急地跑出去,他们已经不在了。我大声呼喊着,这一次是真的再没什么人听到了。我呆呆地跪在雨水中。我只好等待,可我等的指望在哪里呢?

“辉煌事件的时间总是短得可以忽略,而其余的日子总是阴阴沉沉,叫我们去思念,去渴盼,去寻找,去绝望呐喊。阴郁本身就没什么意义,那么就不要为它哭了吧。阴雨外面的阳光照透了我,我诚恳地祷告,感恩他,感恩祂,感恩过去所有的苦痛换来的那一瞬仿佛永恒国度里的祝福。眼泪越流越多,与雨水相和,最后竟成了甜蜜的。偶尔刮过的风也成清新的了。这是一粒特意留给我的珍珠,祂,他和我一起看见了它怎样在朴素的背景里熠熠地闪光。

“我为自己在过去落下的泪已经够多够多了,主啊,就让我从此去牵挂,思念,祝福一个人吧。终于有了一个生命与我的相关。我真是一个脆弱的女子。那一晚,我过去所有的活泼欢悦都坍塌了。我以为它们一去不返了。它们的确都走了。不真实的,孩子气的,懦弱的,出自私心的依赖都离去了;

远远地,爱令我心驰神往;当你真光临下,我卑小如尘沙。

“我曾以为自己的温柔将我摧毁,自己的感动让我伤悲。如今心里真正柔和感动时,却没有一点伤悲。刻在我心版上他的每一笔都是温柔的。”

这就是玛利一生中唯一的爱情.

这就是她们往事——女子们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要是她们有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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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两位老妪的回忆——玛利和玛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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