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篇***无业游民(之二)
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全国上下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为显著的就是大城市的发展与扩容。
以成都为例,新修的一环路,就把包括整个“百花地区”在内的广大郊区包围了进去 ,城区相外扩展,郊区向外延伸,很多原来的郊区,变成如今的城市。
在圈进一环路的大量农田上,将盖起无数的高楼大夏,而原来土地上的农民,将摇身一变,“农转非”成为城市居民。
“农转非”要涉及两个大的方面,一是“拆迁安置”,一是“转岗就业”!
所谓“拆迁安置”,就是要拆掉农房、平了农田,先得给农房和农田的主人,安排房子安置住宅,令其“居者有其屋”,另外还得赔偿田里已有的农作物。
关于“拆迁安置”,国家有统一的政策,各省市也有大同小异的规定,大致的原则是 :按原住房面积或每户实有人口数量来安置,面积大的按面积折算,面积小的按人口弥补,反正不让“拆迁户”吃亏。
所谓“转岗就业”,就是把拆迁土地上从事第一产业农业的农民,变身为从事第二产业工业的工人,又或者从事第三产业服务业的其他职员。
关于“转岗就业”国家也有统一的政策,各省市也有大同小异的规定,大致的原则是 :愿意服从分配的,就安排就近的工作岗位,不愿意服从分配的,就补贴一定数量的现金(大概有五年的当时城市最低工资标准),再用这笔钱去自主创业或择业,反正人人都有好处。
难怪当时流行一种说法,叫“拆迁户,拆迁富,一遇拆迁就致富!”
早在胡为离开成都去彭县外婆家不久,他们所在的“百花地区”的户籍就被政府“冻结”了,只许转出,不许迁入,市政、国土等部门还来丈量了每户的土地、记录了每家的房产,并将数据登记在案,让当事人签字确认。
有一点警觉性与敏感性的人,就在猜测会有什么变化;假装消息灵通的人,就在散布马上要“拆迁”的“田坎新闻”;真正消息灵通的人,也就是村里唯一一家有亲戚在市政府机要部门工作的人户,早赶在丈量登记前,就借钱加盖了两间简易房,不声不响的等着“发大财”了。
然而,就像一风儿吹过,大家热闹了几个月,却不见动静了。
于是,人们觉得那些“田坎新闻”根本就是那些没事干的人编造的谣言,因为在乡村 ,谣言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娱乐项目”,一天没有谣言都不正常,村民们早已经习惯在谣言中过日子,见怪不怪、听惯不惊了!
只有借钱盖房子的那家人,心头有底,知道事情不会来得这么快,政府的效率没那么高,更明白只要耐心等待,“拆迁”的好事一点会到来,时候一到,就可以充分的享受国家的“拆迁户,拆迁富,一遇拆迁就致富!”的好政策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年,“工作组”进驻了村里,“拆迁”的大幕正式拉开!!!
对于一个中国农民来说,失去土地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转变农民身份成为“城里人” ,才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莎普瑞斯(意外惊喜)”。
胡家与雷家,马上各自召回了野在外面的两个半大小子;不光是他们两家,全组全村全地区所以人家,都叫回了所以的外出人员,因为,无论对于家庭,还是对于个人,这都是人生的重要转折、天大的好事 !
就拿胡家来说,虽然胡为未满十八岁,虽然其父胡金贵也不太把他当成回事儿,甚至不待见他,但毕竟涉及到胡为的个人利益,更有一些具体的细节,需要他自己决断做出选择。
首先是“安置房”的分配方案。
胡为他们家原来是自己修建的一栋四间的大瓦房,父母住一间,兄弟两各住一间,猪住一间,合计有一百多个平方,还带一个小院。
按照当时“人均不少于八个平方”的“安置政策”,他们家不属于贫困补贴范围,只有按平方折抵分房,多补少赔。
于是他们家理论上就有三个选择方案:
方案一是,只要一套当时最大户型一百平米左右的“一套三”,不仅不用向国家缴纳超平方房款,而且可以拿到一笔平方差额的赔偿款(当然农房的平方单价很低,赔偿款总额最多也就几千块钱)。
方案二是,申请两套户型中等六十平米左右的“一套二”,但需要补交少量的房款。
方案三是,争取三套户型最小四十平米左右的“一套一”,则需要补交较多的房款。
母亲何素芬偏向于第三种方案,因为她藏着一点不已被人发现的“私心”!
表面上看,父母一套,兄弟两各一套,十分公平合理;实际上,当妈的是想,在老两口都百年之后,多留套房子给不争气的幺儿!!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更何况这个幺儿这么让人不省心,当妈的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父亲胡金贵偏向于第一种方案,因为当初为给胡为打官司,已经耗尽了家中的积蓄 ,而这短短的两年时间,根本没来得及存到多少钱!
即便两个儿子将来都会结婚成家,需要住房,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多几个钱傍身,谁知道离开了土地 ,会有什么变化和意外,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得留个后手、有所准备!!
“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有个“败家子”的幺儿,给他留什么都是白搭!!!
哥哥胡建国偏向于第二种方案,因为在他那重情重义公正无私的心里,这是两全其美最为完善的长远打算!
近期来看,两套房子,住一套,租一套,可以带来收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远期来看,两兄弟结婚都有房子,父母喜欢跟谁住就跟谁住(主观上,当哥的更愿意赡养二老)!!
弟弟胡为对哪种方案都无所谓,因为他还没醒世,脑袋里还没有生活的基本概念,还不明白房子就是财富就是钱!!!
当初,他根本就不想回来,在乡坝头耍得正起劲儿,还是好兄弟雷大林拖着他,他才一起回来的,而此刻,他只想着哪里好玩。
后来,一家人经过商量,最终采纳了哥哥胡建国的建议,两套房子分别归于两兄弟各自的名下,但有父母统一调度支配。
紧跟着是“转非就业”的具体抉择。
时下的政策,给安排的工作单位,都是中小型的国营或集体企业,虽然可以保证有比较稳定的收入,但当时的效益都不是很好,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如大型国企的高 。
村里人去打听过,由于没有专业技术,进了厂里,只能当最低级的“普工”,起薪的工资还没有村里的挂面厂发得多,即便是厂里的技师或老工人,一个月工资加奖金的总收入,也抵不上开幺店子的罗寡妇的纯利润,而且幺店子的开销还包括了一家人的吃喝。
如此看来,“农转非”成立居民是不错,享受了和“城里人”一样的“国民待遇”,居住环境、卫生条件、医疗机构、教育资源等方方面面,都得到了提升和改善;但是,成为工人,并不见得有多好,规矩多、管得严,天天上班不得闲,最主要的是挣不了多少钱,从某种意义上讲,还不如近郊农民来的富裕和悠闲。
所幸的是,国家和政府考虑到了这一点,因而给了拆迁失地农民多出一个选择,那就是,不要工作不想当工人,可以要钱接受补偿款。
以“百花地区”当时的执行标准,每个有劳动能力的人(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可以领到一万四千元左右的“农转非转岗安置费”;十六岁以下的儿童,可以领到五千元左右的“农转非技能培训费”;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妇女五十五岁以上),可以可以领到两万元左右的“农转非养老补偿费”(也可以将这笔钱委托街道办事处代管,每月领取两百元的生活费,一直到身故去世为止,这也是社保养老金的前身与雏形 );另外,院子里的果树和地里的各自农作物,还可以获得少量的“青苗补偿费”。
以胡为家为例,四个人都算“壮劳力”,一个人一万四,四个人五万六,外加两千多的“青苗补偿费”,一下子就可以获得近六万的现金,简直是“爆发”了!
虽然,当时的“万元户”已经不再稀罕,报纸上还吹出个什么“杨百万”,但对于像胡金贵这样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家庭,六万元仍旧像个天文数字,放在面前,更像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美梦!
然而,这不是梦!
是活生生的现实!!
刚发行不久的百元大钞,让这笔钱可以轻松放进一个军挎书包里,否则的话,还真不知道会有多大一堆,又怎么把它们搬走 ?!!
高高兴兴把钱背回家,却马上就出现了“人民内部矛盾”,弄得一家人都不开心。
原来,在得知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时,作为一家之主父亲胡金贵,就在谋划将来用这笔钱来干什么。
当然,胡金贵的谋划,是将一个家庭作为整体而通盘考虑的,也包括了他那不上进的幺儿胡为在内。
刚好老大胡建国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 ,就遇上这个“天上掉馅饼”,不,“天上掉现金”的好事,都说“打虎离不开亲兄弟,上阵最猛是父子兵”,如今父子三人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干出一番事业来。
胡金贵眼看着一个远房亲戚,靠开车跑运输发了财,早就动了这方面的心思,而自己另一个远房亲戚在“市木综厂”当供销科长,手里有很多进山拉木头的运输活路,基本上可以保证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完全是一个现成的买卖。
胡金贵简单的算了一笔账:当时学一个大车的驾驶执照,需要五千元左右,他们爷三儿就要一万五;买一辆“解放牌”或“东风车”,需要四万多一点;两项投资一共五万五左右;而进山拉木材,来回一趟五六天 ,可以净挣四五百元钱,一个月跑四趟,可以挣到小两千;如果一年能挣到两万左右,跑三年就能收回成本,第四年就挣净钱,到时候还可以再买个车,“鸡生蛋,蛋孵鸡”的把生意做大,挣更多的钱!
愿望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实际上怎么样,只有做了才晓得!!
当父亲胡金贵把宏伟的蓝图、绚烂的明天展现在家人面前时,却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全票通过一致赞成,而是“冰火两重天 ”!!!
举双手赞成的,只有大儿子胡建国。
哥哥认为父亲的谋划是正确的、考虑是全面的、措施是细致的、决策是英明的。
他还补充了两点:
一点是,“男主外,女主内”是中国的优良传统,他们三个大男人在外面辛苦点,多挣点钱,当妈的在家安排生活,随便可以享享清福。
二点是,“先紧后松,先苦后甜”也是中国的优良传统,开初阶段三个人一起跑车,既可以互相照顾,更主要的是积累经验;等半年一年后,就两个人搭班出车,换着换着留一个人在家休息;等买了第二辆车 ,父亲就可以“退休”了,两兄弟各自请一个“副驾驶”,就能独立而圆满的完成任务了。
母亲何素芬向来没什么主见,也提不出什么异议,一切听从丈夫的安排,却把担心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幺儿。
胡为不愧人称“鬼老二”,思维方式就是与众不同、独辟蹊径,但凡大家赞同的事情 ,他必然会反对,但凡大家不齿的事情,他必然会热衷,且“义无反顾‘死而后已”!
在他看来:开车固然好玩,但跑长途忒累;一年挣两万固然算不少,但三年才能收回成本太慢;更何况,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与父兄同财共事,他早就想在经济上获得独立,又怎么会长期的跟家里人“打裹绞”呢?!
他恬不知耻的提出“分家”:要父母把属于他的那份儿钱,给他,他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去做来钱更快的生意!!!
当母亲好心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具体有什么打算的时候,他并不领情,反而桀骜不驯的咆哮,叫母亲不用管他,他的钱他做主,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事儿。
当父亲怒不可遏,气得想要动手打人时,他也并不惊慌,只是冷静而无情的提出,反正早晚都要分家,自己已经成年,如今只是那回政府所给的自己应得的部分。
懂事的大哥出来打圆场,说是,即便弟弟拿走了自己那份儿,对父亲的宏图大计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也可以父子两人先干着 ,等弟弟哪天想通了,再加入也不迟。
当爹的本来就对这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幺儿,痛疼加失望。
“长痛不如短痛,治疮不如割肉!”索性就此了断,眼不见心不烦,让他拿钱走人、
自生自灭,父亲终于下了决心!
胡为如愿以偿的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钱——一万多的“巨款”,好不开心,好不得意。
虽然,付出的代价是与父亲翻脸、与家庭决裂,但他心里知道,真正对他恩断义绝彻底死心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如果今后一旦他发生什么意外,他妈不会不管他,他哥也会背着父亲为他出钱出力,大爱无疆、亲情无限,所以胡为有恃无恐。
由此可见,无情者总比有情者更具优势,坏人总比好人更占先机,因为前者少了感情的羁绊与道德的约束,更放得开,更“自由”。
胡为心里虽然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但并不说明他没有脑袋没有想法,与他妈估计的恰恰相反,他有一套自己的打算和计划。 首先,他把自己“武装”了起来——花了近两千元,买了部中文传呼机;又花了一千多块,买了两套名牌西服;并且在兜里,随时都揣着两包好烟。
在他的意识里,自己虽然暂时“隐退”江湖 ,但始终是个“操哥”,如今兜里有了钱,也算是“衣锦还乡”,还不乘次机会充充胖子、打打台面,好让别人高看他一眼。
另外,他还给关在“少管所”的“狗儿”邓小强,送了一千块去。
既算是给受难的兄弟一点物质上的关怀,也表明了自己是一个能够“共苦同甘”的朋友。
其实,胡为真正打算要干的“正事”是“玩狗”,或者叫“炒狗”!
早在彭县乡下赶场的时候,胡为就听一些当地的狐朋狗友说起过“炒狗”这件事——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之间,全中国就掀起了一阵“爱狗风”,无数人养狗、玩狗 、炒狗,特别是在大的城市里,好狗的价格一日三变、见月翻番,不少人因狗一夜暴富,成为动人的传说!
彼时,“鬼老二”和“老母猪”就联手,偷过“何仙姑”邻村的一家富户养的一只“北京哈巴狗”,在集市上卖给相熟的狗贩子,弄得了几大百元,潇洒了好几天。
并且,事后还做起来美梦,要是哪天有钱了,也去弄只好狗来养,因为好狗就像造钱的银行,公的配种一次能收几千,母的下一窝崽子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
想不到,机会这么快就到了眼前,发大财的梦想也很快就可以实现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今没了搭档,只得自己单枪匹马独当一面了。
原来,“老母猪”雷大林拗不过他那强势的父亲,最终“倒戈投降”了。
雷父雷德明自己拿了政府的“安置费”,继续摆摊卖卤肥肠,却把儿子雷大林送进了厂里,去当了工人,不求儿子多挣钱,只求儿子不学坏。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雷大林,迫于家里的压力,只好暂时性的老实上班,放了朋友的鸽子,让好兄弟胡为一个人先“单飞“着 。
一个人做事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那么带劲儿,然而胡为也没有别的办法,现实就是这样,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虽然他的另一个好兄弟“狗儿“邓小强,再有几个月就会刑满释放回来了,但是发财的梦想过于诱人,他已经等不及了。
无巧不成书的是,当时成都最大的自发形成的“狗市”,就在百花潭公园在一环路上新修的大门的对面,一条紧邻南河的巷子里面。
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胡为打电话约来了彭县认识的狗贩子,帮他一起在“狗市”上逛了三天,才选中一条纯种的“小鹿犬”(据说是国外进口的)——母狗,幼崽,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成年后赠送免费配种,将来生下的幼崽,按成色每只不低于伍仟回收。
胡为又用余下的钱,买了狗房子、狗盆子、狗链子等等一应家什,屁颠屁颠的回家(自己的新家),开始伺候这个“小祖宗 ”,就盼着它快快长大,快快下崽,一本万利,大大发财。
好梦做了大半年。
在这大半年中,胡为给狗洗澡、为狗做饭、陪狗散步、跟狗聊天,对狗,比对先人还尊敬,比对父母还孝顺!
也是在这大半年中,父亲与哥哥双双从驾校毕业,紧跟着买回了一辆大货车,开始跑起了运输业务,虽然出现了很多之前没有预见到的困难和问题:比如,修车和罚款,都是很大一笔必须的固定的支出;又比如,业务总是不饱和,经常都是车等货 ;还比如,山区路险多塌方,行车风险非常大之类的,但总的来说,也算是月月有进账、蒸蒸在日上了!!
另一头,却不想,胡为来了个“一夜梦醒万事空”,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伺候了几百个日夜的“小祖宗”小鹿犬,突然暴病而亡,令他一下傻眼,宣告“破产”!!!
教训是惨痛的,却永远有人不懂得吸取教训。
胡为并不觉得自己“玩狗”是错误的,只是认为自己运气欠佳,还要从头来过;于是背着父亲,向母亲和哥哥筹集了几千块,又买回了一条“沙皮狗”,继续自己的“事业”,还暗自庆幸,“吃一堑,长一智”——沙皮狗没那么娇气,不容易得病,更不会轻易暴毙。
这只沙皮狗,倒也还争气,无病无灾的养了一年多,养大了,成熟了,还配种下崽 ,为主人挣钱了,却又出事了,而且出大事了!
这次,不是死狗,而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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