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24792428/e4b96d058ac35584.png)
人可能是在一天之内长大的,对我来说是到公社盖公章的那一天。
知青接受“再教育”第一年的口粮是由政府供应的。如果回家探亲,需要生产队出证明到公社加盖公章,然后才能去粮站领粮票。否则回到家中没有你的粮食供应,家人也要陪你饿肚子。
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和宪民拿着生产队的允许探亲的证明,兴冲冲走路到十几里外的公社盖公章。我们是下午动身的,大约四点钟到公社办公室。管知青的秘书是一个矮胖的汉子,很不友好,不给我们盖公章。
我和宪民当时都是14岁出头,不会据理力争,更不敢吵闹,只好用赖功:他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跟了两三个小时后,秘书回宿舍做晚饭。他切了几片腊肉放入锅中煮沸,又和了一团面,再捏成一片一片的,投入水中。本地人叫做扯面耳朵。我们两个傻瓜饥肠辘辘全程陪同。面片煮好后,铁石心肠的秘书大概觉得有两个猛咽口水的可怜虫跟在身边太刹胃口,当然又不会与我们分享,终于从口袋里掏出章在我们的证明上盖了公章。
赖皮功得逞,我们非常高兴,赶紧打道回知青点。
那时天色已暗,没有月色,十几里的山路两旁没人家。走不到几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傍山而修,平缓处两边是庄稼地;险要的地方则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当地的百姓曾经跟我们说过,如果掉下去必须背着背篼、拿上两根长筷子去捡尸。为什么要用筷子?因为坠落中经锋利的山石挂扯是不会有完尸的。我们俩如果掉下去,估计连捡尸人都没有。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前行。
开始还有点星光,虽然不足以照路,但山区土路不平,总有一些小水潭,爬下去贴着路面,如果看到水潭里反映的星光,就会知道还在路上。
走了一段距离后,厚厚的黑云完全遮盖了依稀的星星。我们开始用脚探路,相对平坦、坚硬的是路面,碰到荒草可能是到了路边,踩不到实物就不落脚,另外换一个方向再探。
这样行进速度太慢,我们又想到一个办法:找一些石块,扔向前方,马上弹回来的是碰到了石壁,砸到泥土的是在路上或地里,没有回声的则是扔到了崖下---老人说的“投石问路”是有道理的。
山里时不时有一阵阵动物的骚味。据说这一带曾经有过虎狼。我们心惊胆战,却不敢停下脚步。往前也许会摔死,停下则可能成为动物的食物。
突然前方有隐隐约约的狗叫声。我们立即顺着声音跌跌撞撞地奔去。终于看见了一个木头工棚,棚中没有点灯,有一个大煤火炉,发出温暖可爱的光亮!
工棚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煤工,他呵斥止住了狂吠的狗,让我们进入棚后。他知道我们没吃饭,便让我们喝水、吃烤土豆。他敞胸披着一件煤一样黒的短褂,下身却光着。我知道这里因为容易塌方,小煤窑都挖得很低,高度大概1米多。煤工挖煤后用一个底端装有两段铁块的竹筐把煤运出来。拖竹筐的背带是生牛皮做的,从胯部套到肩部,极磨衣服,煤窑里又处处是水和稀泥,所以煤工们常年不穿衣。农民们取笑他们是“拖三沟的”,说的是煤窑地下两端的沟是竹筐下的铁块磨出来的,中间那条沟——男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我们刚经历的至暗时刻,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可怜了——煤工们不是每天都在这种时刻中吗?
工棚中有一个铺了稻草的木头架子床。煤工让我们和他挤一夜。我们面面相觑,谢绝了。能围坐在温暖的火炉前已经非常幸福了!
天亮后,我专门到煤窑口去验证传说中的“三沟”,结论好像不太明确。本来想爬到洞里去体会一下,又不愿意稀泥弄脏了裤子,更害怕胳膊一般粗细的木头支撑起来的煤窑会突然坍塌,把我闷在里面,于是便罢了。
我们谢过煤工返回知青点。在路上,我跟宪民讨论为什么有权力的秘书不善良,善良的煤工没有权力,而且过得那么苦?显然答案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但心中产生一个愿望:今后要做一个像煤公那样善良,又像秘书那样有权的人。
那天以后我们都比较努力。后来随着邓小平先生的改革开放、大学重招,我们俩都读到了最高学位。他是北大的,我的学校也不差。
对了,那个煮面耳朵的秘书几个月后瘫痪了。他在我们黑暗摸行的那段路上坐拖拉机翻进了山沟,摔断了腰椎。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和宪民很不厚道地欢呼起来——这回该他尝尝至暗时刻的滋味了!这也让我很气恼地发现:自己还不够善良,当然,直到今天也不够有权。“再教育”尚未成功,继续努力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