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汐皇帅——”
不知是有一万人,还是一百万人,悲怆山呼,如海啸山崩一般如雷贯耳。
“公主殿下——”
幽、音、涿、黔、滇、川等重大城,万人空巷,宽阔的街道挤满了跪伏高呼,以头抢地的人,他们如丧考妣地哭嚎着,汹涌的泪水糊满了一张张苦痛不堪的脸。
此种盛况,空前绝后。
“殿下……”满城都弥漫着抽泣或嚎哭的声音,人们仿佛疯魔了一般,跪地朝北,肆意地发泄着,是痛苦,是悲伤,还有不甘和愤怒。
此时明明是一个早晨,可给人的感觉,是残阳如血的黄昏。
荆炎帝都。月杳城。
这是一座极尽繁华的巨形城池,大得仿佛没有边界,恢恢苍生聚居于此,众生百态,世事莽莽,是一个真正的大千世界。
月杳城。北区望烟楼。
此处居高临下众山小,是绝佳的观景之地,在平时,绵延不断的青砖绿瓦,小桥流水,像草原一般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这座城市美得就如同它的名字:
繁樱暗香夜,夭桃灿漫春。
骄阳曜泓海,皎月杳苍山。
可此时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黑压压的混乱。
原本似火的朝阳被灰厚的层云一压,变成了半死不活的几缕白光软踏踏死沉沉的坠到地面,本该明亮招摇的晨时,硬生生被照成了风雨欲来云摧城的压抑。
百姓们跪满了长街大道,哭泣声在城市上空如乌鸦一般盘旋着,基本的秩序也被混乱冲散,连城巡防司的官兵们也将手中兵器甩开,利落的就地朝北一跪。
仿佛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浓稠的悲伤。
“小将军!一伙百姓发疯了要入宫面圣,说是要为两位公主和太子殿下报仇……我们杀了三个,领头的已活捉。”
“拖到城门口,杀了。”少年声音冷静残忍。
楚汀立在高楼上俯瞰,汗水从光洁的额头簌簌滚落,滑落铠甲,浸入湿透的衣衫,再滴落在地上。但他纹丝不能动。
他现在就是一杆旗,不能倒不能歪,眼前这一片混乱但尚且可控的局面,是他殚精竭虑了半个月的成果,巨大的军民暴乱一触即发,哥哥尚未归来,千钧一发般的危机来临前,全靠他这张脸撑着。
可他自己早已经撑不住了。
也不知道腿还在不在……楚汀麻木地想了想。他想低头看一看,结果发现脖子也好想没了知觉。魂力在经脉中竭力地游走,却细若游丝。
能撑一会是一会吧……他轻轻眨了眨眼。
楚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吼了多久,有限的精力全扑在遥远的北方,透过血光汹涌的朝霞,想要看见某个魂牵梦萦的人。要是真感觉眩晕难忍,他就悄悄地伸出手指,在满是沙砾的城防石台上写着什么。
一个幽字,不知道被他细细描摹了多少遍。
这座城靠他撑着,他靠某个人撑着。
“小将军!”
望烟楼上,年轻挺拔的身影闻言一抖,僵硬地侧身,周身魂力弱弱涌动,双目充血,刀削般的面容泪痕未干。
士兵“噔噔噔”从楼下跑上来,眼泪和汗珠混着直淌而下,他抬起袖子一抹脸,在不远处就地一跪,像是紧张不已:
“小将军,蓦灯战报。”
楚汀心脏猛抽,左腿突然一个弯折,“咚”一声跪在地上。
“小将军……”斥候带着哭腔,扑上来扶他。
这位人人敬称将军的少年,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却独自一人死守着这巨大的城池,维持着几乎不可能的短暂和平。
汗水落入眼里,涩地发疼,楚汀慢慢地眨了眨眼,想撑着站起来,可是手臂抖得有些脱力。
“哥哥呢……”楚汀声音发颤。
“楚帅半月前去往蓦灯,尚未归来……”
楚汀咬了咬牙关。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封封从蓦灯传出的战报快马加鞭传往各大城池,带去了那个举国震惊,或者举国震怒的消息,造成了如今这个难以收场的局面,不知道接下来的消息,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小将军,战报……”斥候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汀,递给他一个信封。
楚汀微楞,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难以自抑的颤抖。
这强盛昌荣了几十年的大荆炎,终于遭来了一次真正的劫难,也不知道顶梁柱一倒,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遥远的国破家亡此时近在眼前,那高耸入云的苍凝之巅,也由国之象征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可若真的战败国门破,楚汀也不会如何寻死觅活,毕竟亡国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真正会让他发疯的,仅仅是某一个人,可为了这个人,让他杀光天下人他都愿意。
但是……城都没了,人还会在吗?
洒脱了半辈子的浪荡子,平生头回知道了什么叫恐惧和悲怆。
“我……”
霎间,有力的大手拍在了他的肩上,温暖醇厚的魂力注入,那如山般的稳重,令他的呼吸一滞。
“兄长!”他的声音嘶哑而细若游丝。
“楚帅!您回来了!”斥候一嗓子大叫起来,声音激动地含糊不清。
“啊……什么!楚帅……”
“楚帅回来了!”
“楚帅已归!”
“楚帅!”
那鬼魅般的身影瞬间闪入高楼,那斥候一嗓子把整个城防军都炸开了,高声呼喊,那窒息压抑的氛围终于被搅弄得清明了些,连厚积的黑云都好像拨开了一条缝。
他一袭戎甲,身修挺拔,武袍凌厉,眉眼间锋利如刃。
简直像是一道光。
他求救一般地看向兄长,一望进楚骁的眼睛,却愣了愣。
“兄长……”他的带着呜咽。
那双大手慢慢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多少年……多少年过去了?
他的兄长曾经带着小小的他,从地狱里狂奔而出,在烈火中摸爬滚打,被追杀,被折磨,被逼着自断其剑,哪怕是相拥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何曾有过一丝慌乱,何曾流露过隐忍的恨意?
他忽然意识到,是兄长爱了一辈子的人,没了。
“战报?”楚骁声音嘶哑。
“是!”
恍惚间,他看着兄长缓步走向那个斥候,拿起他手上的信封。拆开的时候,尽管再小心,还是让手上的血沾到了信纸上。
胸膛中的那颗心脏玩命地乱跳,经脉中的魂力横冲直撞,楚汀感觉身体热一块冷一块,血液从四肢倒灌,直充向天灵盖。
他猜到了是什么,但是一点都不敢去想。
楚骁拆开只看了一眼,就把信封折了起来,扔给斥候,转身抱住了突然发疯的弟弟。
楚汀一见他楞住的瞬间,那根紧绷的弦一断,登时就疯了,楚骁仿佛料到他会这样,一转身刚好抱住痛苦嘶嚎的楚汀,汹涌的魂力威波陡然四散,沙盘地图被猛地一下掀,一片飞沙走石。
“楚汀!”向来冷静低沉的嗓音如今悲壮如火。
“楚汀……”两人艰难的喘着气,都声嘶力竭,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彼此,可是他们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他仅存的理智让他的保持清明,他只能紧紧的抱住弟弟,让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觉得这样可以令他冷静下来。
他转向斥候,声音嘶哑得像一只凶残的狼:
“禀陛下!”
“是!”斥候大吼,转身时带着一股狠劲。
他紧紧的抱住楚汀,嘴里只喊着他的名字,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还能说什么?弟弟别怕没事吗?
“怎么办……怎么办!幽儿怎么办……她出事了我怎么办……”楚汀抓着哥哥的衣领,一个早熟得一踏糊涂的少年哭的像个孩子。
“哥哥在……哥哥还在,楚汀。”楚骁低声答道。
楚骁静静地望着北方,血丝如蛛网一般爬上了眼白,那漆黑的瞳孔中幽深而尖锐,朝阳落入其中,熊熊的燃烧着。他空空荡荡地意识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仇人什么的,他从来不缺。
湛隆三十一年,荆炎北垂突现上古遗址,天下能者尽数前往,汇于极北之城蓦灯,遭袭,六国联军压境而攻。
“事发实在突然,我方毫无准备,兵力粮草不足,敌军攻势猛烈,拼死抵抗,折了一万多人救出了太子殿下,时至今日,武汐公主战死,太子殿下重伤,檀符公主……下落不明,蓦灯至安原一带接连失守,大军退守至腾鸳关,伤亡总计四万,其中上将三人……”
此时偌大的大殿整个都像被冻住了。
士兵跪在殿前一刻不停地奏禀战报,语速快如爆豆,声音颤抖而悲愤,那一字一句就像是一把把刀,直往每个人心窝上血淋淋地又扎又戳。
重伤……下落不明……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眼神都有些呆滞。
战死……
如坠冰窖,大概就是这种万念俱灰,全身麻痹的感觉。
士兵眼红充血,狠狠咬着牙,往地上猛一磕头:
“陛下!战况如此……”
一时间没人说话,一片死寂。
那老皇帝三十岁执政,如今已经年过花甲,但是活了六十多年,也霸气了六十多年。君临天下皇威犹存,帝王的气息更甚从前,五年前甚至还御驾亲征,挥师拓疆,大捷还朝,皇帝当得太过强势,整整三十年,从未有过叛乱,他仿佛永远都不会老,只有眼角的纹路和满头银丝才显现一点岁月的痕迹。
那冷静残忍了一辈子,毒蛇一般的老人,此刻居然在隐隐地颤抖。
“朕……朕的音汐?”他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苍老。
群臣又是一震,强势如斯的皇帝,何时有人劝过“保重龙体”之类的话?
“陛下!”
“朕的音汐!真的……”洛九天虎躯猛的一震,站了起来,眼睛和那个士兵一样,红得充血。
他站在高处,全然没了以往威凝八荒的威压,伟岸的身躯突然变得脆弱,像是不堪厚重朝服的重压一般,他带着眼泪颤抖着,站成了一个悲痛的老人。
他艰难地呼吸,仰天长啸,像是一头穷凶极恶的野兽。
那长啸盖过了底下一片慌乱杂糅地惊呼声,冷得像冰窖的大殿猛然间魂力汹涌,那老皇帝修为极高,一些大臣不堪重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鲜红的热血涌上喉间,喷满了御前台阶,洛九天半跪在地,哭声嘶哑浑厚。
“御医——!”太监声嘶力竭的尖叫传遍了整个皇宫。
沉静如水了几十年的禁城,真是好一片大祸临头的鸡飞狗跳。林元鉏默默地站在朝堂一角,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瞳孔中却风起云涌。
祸起北都,盛世将倾,人们明白,蓦灯一役,正是乱世迭起的第一捧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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