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小咸下了城际公交车,灰头土脸的北方小镇便冲她劈头盖脸地砸来,她的身上落满一层土。土把她笼罩住,怎么也掸不尽。母亲骑着电瓶车来接她,行李箱放在脚架子上,她坐在后座。三月初虽然已经立春,但她的家乡还笼罩在冰冷刺骨的寒意中。一阵旋风裹着庄稼地里的泥土袭来,她和母亲避之不及,被埋在了尘土里。北风吹得小咸耳朵发疼,母亲提醒她戴上帽子。她用力裹裹棉袄,往前靠靠,更贴近母亲的后背。冷风从母亲的身体遮不住的两侧冲过来,小咸发现,母亲的后背竟这么小。
天阴沉沉的,远处的朝阳躲在云层后,只露出一片发白的天空。地里的麦子在寒冷的空气中蔫巴巴地支撑着强悍的生命。远处零星的几座老旧房子连成一小片,矮矮地垂在那儿,似是被人遗忘的墓冢。新起的几座高楼,伫立在云层下傲视天空。新旧交替中,她觉得有什么变了,可又觉得,一切也没有变。
母亲说扶结实,前面的路不好走。于是她赶紧抓好扶手,屁股下的颠簸越来越强烈,她只能把腿踩在脚蹬上,虚虚地坐着。
这条路是小咸上县城高中时去学校的必经之路,十多年前就很难走,于是公交车就只停留在拐角处,不愿再往前多开一步。那时候是母亲骑着自行车来接她,风雨无阻。她每两周回家一次,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但每次她下车时,母亲总是等在固定的位置上冲她招手。她不知道母亲等了多久,只是安心地坐上后座,随母亲回家。她兴奋地讲着两周来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母亲则告诉她父亲在家里炸了丸子,就等她回家吃。
那时候母亲的后背还很宽阔,她仰望着它,享受着时间的缓慢和从容。
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些什么。长久的两地相隔,母亲已经脱离她的生活太久,想说些什么,就总要铺垫许多。
颠簸的路走完,小咸在后座坐实,望向母亲的后背。母亲头上包着的墨绿色头巾仍然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几根老旧的抽丝在边缘处耷拉着,混合着母亲被风吹散的白发,如老人脸上松散的皮肤,暮暮垂已。母亲骑得很慢,全身绷紧,用力控制住车把。她忽然意识到,自她离开家后,母亲便被留在了二十年前的岁月里,母亲老了,不止身体。时间把她们分割开来,她走得太远,以至于把母亲丢在了路上。她忽然想哭。
后面的路我来驼你吧,她对母亲说。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母亲说。
母亲还是在用以前惯常的习惯为她遮风挡雨,只是路途遥遥,她已经飞出母亲的羽翼,那是一片母亲无法想象的天空,世人称它为远方。她不禁想,在母亲心中,那个远方是不是她所期待女儿去到的地方。在无数个女儿不在身边的日日夜夜,母亲是否也幻想过另一种生活,她的女儿安心在她的羽翼下生长,如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平庸却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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