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第一段模糊记忆,来自于我的父母。
我的父亲,站在门框下,龇牙咧嘴,瞪大眼睛,嚎嚎地骂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同样不甘示弱,尖嘴快舌地回骂着。我站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吓得忘了哭。
再长大些,懂了点事情,记忆也增加了。他俩还是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我从没在他们的婚姻中看到过恩爱两字。
他们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我是受害者畸形的产物。
再后来,父亲开始打我了。我记不清第一次挨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记得挨打是什么原因,我只记得我吓得躲在角落里,眼睛里满是他狰狞的脸,我被告诫不准哭,啜泣也不行,眼泪鼻涕咽回去,大口喘气都会换来一巴掌,我只敢浑身哆嗦。
原本沉默的我更加沉默。
后来我上学了,认识了一帮同龄朋友,我问他们在家挨不挨打,也挨,但没有一个比得上我挨打的频率高。
我努力学习,原因很简单,怕挨打。
有一次我去同学家玩,沉默的我看到同学跟他爸爸开玩笑,他爸爸也乐呵呵地跟他一起玩,像一个大孩子,像一个好朋友。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父亲还能是这个样子的。
我小小的心灵开始固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才不讨父亲喜欢,才会经常挨打。
我更加努力了。每次考试我都是第一名,开家长会老师对我只有赞扬,别人家的父母都让自家小孩以我为榜样。
可我还是挨打。照样挨打。我在家不敢大声说话,特别是父亲看电视时,稍不注意提高了声调就会换来结结实实的一脚。
我迷茫了,也更胆怯了。
只要跟父亲在一起,他没给我下达指令,我都不敢做任何动作。我怕做错事挨打。
我原本还算灵活的脑子被套上层层枷锁,再也不敢自己转。
大约到了十岁左右,我受电视上那些表演夸张的喜剧片影响,脑子突然“开了窍”。我这么不受爸爸喜欢,是不是因为我做事没表现出来,我太不起眼之过呢?
于是我开始让自己活泼。
打那以后,不管取得任何成绩,哪怕是当天第一个在课堂上把课文背会,我都跟父亲汇报。
其实这样做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我觉得平时多给父亲脑中塞点好印象,就会少挨打。
父亲说:你这是报喜不报忧吧。
父亲说:你怎么学得这么碎嘴。
父亲说:你烦不烦。
还是打,照样打,而且打得更狠了,因为我长大了,能抗住更结实的巴掌了。
可当时的我不知道,我的性格已经培养出来了。这种性格,简而言之,现在叫做逗逼。
十三岁的时候,我已经连续五六年保持着年纪第一的成绩。有一天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电视上在讨论教育孩子的方式孰优孰劣。父亲说:棍棒出孝子。不是我这么教育你,你能天天考这么好?
我不敢还嘴,就不说话。
但是我知道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父亲对待我的方式了。
我开始跟“坏孩子们”玩。台球室游戏机厅网吧,那个年代所有被家长们深恶痛绝的娱乐场所都成了我经常出入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网吧玩,我爸路过,一个同学站在门口看到我爸,告诉我爸说:你儿子在里面玩呢。
我爸当时有事,没进去。
他幸好没进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从网吧回去的路上,心就一直扑腾扑腾跳,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刚进家门,父亲说,把裤子脱了。
我不敢反抗,乖乖照办。
那天我整个后臀变成了黑紫色,脸被扇得肿的半个月不能见人,鼻梁里的淤血渗进肉里,至今还能看到模糊的痕迹。
第二天,他带着我去了附近大大小小所有娱乐场所,让我抬起伤痕累累的脸跟每一个老板对视,告诉他们:这是我儿子,以后别让他来玩。
我不愿意抬头。父亲使劲踹了我一脚:你还要脸了?
老板们看着我丑陋的脸乐呵呵地答应。
我的事情在学校传得人尽皆知,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看见我都拿我逗乐。
那一年我十五岁,一个刚刚懂得尊严的年纪,就已尊严扫地。
过了一年,我上了高中,全日制住宿。我决定与过去说再见,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嘴脸,当一个沉稳的人。
但是因为我沉迷游戏,第一次考试成绩并不理想。
班主任不顾我的苦苦哀求,叫来了家长。
我的父亲一路连踢带踹把我从教学楼的二楼打到校门外,打到他车里,打到自家厂里,再打到家里。
老师、同学、厂里的工人、村里的亲朋,都看到了我满身泥水与脚印的丑态。
回到学校,我从同学们的眼光中语言中知道了,我再次成为了全校的笑柄。
我又恢复了以前嘻嘻哈哈的逗逼性格,指望着能把这事大大咧咧地糊弄过去。
为了要脸,我只能不要脸。
从那以后,我的性格就完全被定了型。爱聊天爱玩笑爱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任何一点点小成绩。
我养成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不管别人怎么跟我开玩笑怎么拿我开涮,我都不在乎,别人也不怕我生气。
一个整天嬉皮笑脸的人,谁怕啊。
所有人都愿意跟我交朋友,所有人都拿我不当回事。
我开始生出一种错觉,其实这样挺好的。没心没肺,起码活得快乐。
直到三天前。
那前在高中同学微信群里,一个认识十年之久的同学,当着群里十几个人,因为某些原因痛骂了我一顿。
她说我臭显摆,说我贱。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说话。
她说的是气话,但我知道同样也是实话。
原来别人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呀。
哈哈。
我开始还一个劲儿地给人家道歉,说我确实是臭显摆,确实是贱,特贱,忒贱。
现在想想,确实贱。贱的没边儿了,没骨头了。
古话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正值阳历六月,我反复听着微信群里那简短的几句话,心如刀绞。
男人不轻易流泪,我却是想哭哭不出来。
我这二十几年的模样突然被几句话推到了镜前,我开始真正地看清了自己。
我曾经引以为豪的强大心理素质开始崩溃,决堤。
我夜不能寐,连续几天,每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那几句话都在我耳边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折磨着我。
臭显摆,贱。
我感觉到我心脏里像是生了一窝蛆虫,一点一点地在啃噬着腐烂的肉。
我不想跟任何熟人沟通,开始尝试远离所有的社交工具。
我要把自己埋起来。
早就忘了是谁说的,性格决定命运。我已经改变不了我的性格,但我更害怕永远背负着这样的评价。
我从来不知道几句可能无心的话会给人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和痛苦。
生活还得继续,我还会在人前扮演着乐天派的角色。
但是我已找不到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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