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听老袁头儿讲,这双井村是韩董庄乡的一个相对比较重要的村,过了黄河那边就是郑州地界。村里姓李、姓邢和姓闫三个是大姓,像老袁头儿是外来户。闫老二他爹死的早,留下两个儿子,他娘开了个小卖部,家里也有地,但都是薄地,种不种也就那么回事儿。在这种情况下,就踏实过日子也挺好,实在不行在本村再找个老光棍嫁了也没啥,谁知道他娘别人瞧不上,偏偏和村里的李老神棍打的火热,火热吧还不结婚,整天也变得神神叨叨的。
“神棍?我来了好几次了,一次也没见着啊?”
“嗨,都是那老娘们过去,李老神棍轻易不出门,说是抓的妖孽太多了,出来怕被跟上。”
“哦,哎,你刚才说她有俩儿子?”
“是啊,你看到的那个遗像,是她大儿子,两个还是双棒,长的一样。”
“不是这么巧吧,那,那他怎么死的?”
“哼,淹死的呗,能有七年了吧,就是那年出事儿的前两年。要说这个事儿也怪,当时村里都传开了。她家老大要说水性也挺好,咋死也不能淹死啊。说是死之前一连半个月都发烧,还说胡话,说什么他爹来接他来了,要带他去坐船。”
“他爹?那他爹咋死的?”
“病死的,你别瞎想,他爹肯定不是淹死的。”
“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早上他就不见了,村里村外找也没有,最后被人发现在黄河里漂着呢,淹死了。”
“这么邪门?”
“邪门?邪门的还在后面呢。那次出事儿之后,李老神棍给他们家算了一卦,说这事儿还没完。意思是他爹想儿子了,把老大拉走了,这不是正常死。三年之内,老大肯定回来拉他兄弟;再三年之内,那三口肯定回来把剩下这口子也拉过去,一家人在地府团聚。”
“靠,算的挺准啊。”
“是啊,虽然人品不咋地,但算的确实准,十里八乡每天登门的几乎不断。”
“那后来咋破的?闫老二不是没死成吗?”
“嗨,要我说他们家缺德就缺在这儿了。他家老大死了之后,那老神棍就说了,要想老二不死,就得找一个也同样是淹死的,还得刚刚死灵魂没出窍的十岁以下的娃的尸体续命。为了这事儿,那老娘们儿找了我好多次,说是出船的时候给看着点,有合适的尸体她要。关键是我捞起来的也没有刚死的呀,都烂得邪乎,所以这事儿就一直拖着。后来那年,就你们出事儿那回,我是出船帮着救援去了。但我听人家说,出事儿的消息一传到村里,他娘就拿了个大编织袋往河边跑。”
“去找小孩尸体吗?那找到了吗?”
“我估计是找到了,跟我一起跑船的一个老伙计,明明把邢富栓家的小儿子尸体给捞上船了,后来在岸边停了一会儿就又没了。我估计就是被那老娘们儿给偷了。”
“那你们没报警啊?”
“报啥警?说把尸体弄丢了?那不得被人家打死啊。”
“哦,那是什么样的小孩。”
“这你肯定听说过,就是玩溜溜球的那个。”
“靠,那续命是咋续的?”
“这我可没见过,不过听老一辈人讲,好像是拿大红的布包上,双眉中间打一个眼儿,然后不知道怎么炼的,最后就变成一个药丸了。那闫老二被救回来之后,听说也是天天说胡话,第七天头上就好了,应该是炼成了。”
“那尸体呢?还在他们家吗?”
“哪儿能啊,炼到第七天,药丸成了,在小孩变厉鬼之前,是要把魂魄从打的那个眼儿收回去,然后找个地儿埋了,那孩子就成孤魂野鬼了。”
“真他娘的缺德!……对了,当年的报道,我记得说的是十个人。后来我做梦还有遇鬼的过程,只有九个。”
“第十个是闫老二!”
“啥?你不是说他没死吗?”
“是没死,冒领的。这个是公开的秘密了,村里都知道。反正那哥俩长的一样,老大死的那年和老二出事儿那年中间没差两年,再说抚恤款是市里下拨的,又不出村里的钱。所以他们家就说死的那个是老大,是这回淹死的,就为了钱呗。”
“靠,啥人都有啊。”……
聊着天儿时间过的就快,老头儿兴致挺高,可能考虑我这一两天也就走了,所以也没什么顾忌。他没有,我可是有很多。
“大爷,我这两天连着村里面的坟地,乱葬岗子,还有河边那些孔洞也都烧过纸了。按你们当地的风俗,是不是这样就行了。等我回去了,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不会再有了吧?”
“应该是吧,按老理儿来说,跟着你,要么是有求于你,要么就是让你给烧烧纸。你要是烧到位了,应该就不会缠着你了,人家也要去投胎呀。”
“淹死的也能投胎啊?”
“黄河那么大,他们就在里面晃悠呗,反正还得不断有淹死的,找到替身不就行了吗……不过,上次咱俩去的那个排污口里面,都封在那儿,那些估计就不行了。”说完这话老头儿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大爷,我想呢,事儿要办就办到底,说真的这回来再搞不定我就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我的大好人生全费这上面还活个啥。要不这样,我这还有一些黄裱纸和纸钱。明天早上,你再开船拉我过去一趟。提前带着家伙儿事儿,把那个网,反正也破了,咱给撬开,别让那些尸体在里面窝着了。撬开的同时,我再烧烧纸。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明天烧完,我直接就走了。当然了,也不让您白忙活。我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钱,还剩下三千五百多,零头儿给我留个回去的路费,那三千都给您了。行不?”
“哎呀,行吧,就这一次啊,下回钱再多我也不去。”
“行行,那谢谢您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依旧那么早,依旧是那个路线,依旧是那个排污口。这回我学聪明了,反正出了那么多钱,我就不自己动手了。我拿出准备好的毛巾,把鼻子捂住,老袁头儿自己到船头,伸出一根带钩子的杆子,去卸拦污网去了。
河面早上的风稍有凉意,天几乎还是黑的,远处的灯火明灭闪烁,如同鬼火。我努力向后靠,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不断涌出的恶臭。这一次相比上一次仅仅挑出来一绺头发,要恶心得多,这种味道比垃圾场要更恶心,比粪坑要更恶心,甚至都恨自己为什么要长个鼻子往肺里吸气……拦污网虽然锈蚀了很多地方,但仍旧不好卸,老袁头有时候过于用力,船体就会跟着晃悠几下。每到这时,我都一阵紧张,生怕掉到水里,把那些刚涌出来的东西喝进去。老头儿在前面累得一身是汗,我在后面却是一身冷汗,不仅因为味道,还因为脑后的感觉。那天风不大,河面上也没有浪,但身后的水却总是溅起来,崩到我的头发上。不仅如此,我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一直缠在我的肩膀上,很重,好像有冰凉的手搭在上面还往下使劲儿。我却始终没有胆量回头,怕被拉下水去,身体绷直了靠着……
“行了,你来烧纸吧。”老袁头抹了把汗,回头冲我说。就在回头对我说话的那一瞬间,他吓得“啊”了一声,脚底下一滑,差点跌进水里。
“你,你后面什么玩意儿?”
“什么?”
“又没了,刚才有一个黑影,就站在你肩膀上。”
“啊?”我一阵紧张,连忙爬到船头,把包里的黄裱纸拿出来,开始烧纸。这时候的气味已经极致到了顶点,但没有办法,我一边烧纸,一边往水里撒纸钱,纸灰也扔进河里,同时嘴里叨叨着背诵能记住的仅仅几句的地藏经:“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天色渐渐发亮,我借着天光和黄裱纸的火光,大概能看得清水里的状况了:围着小船,密密麻麻,已经全都是垃圾。多数是塑料袋包装纸,油油的黏黏的,中间好多大团的头发,腐烂的衣服、鞋子,还有手臂,肉已经半脱下来的那种手臂,以及一些挂在塑料袋上的烂肉……足有十几分钟,纸全都烧完了,纸钱也撒完了,我终于没忍住,哇的一下吐出来,没敢吐到水里,吐船上了……
这就是我在双井村做的最后一件事,然后老袁头驾着船,带我回去,上岸,搭乘小巴,再到新乡的火车站。我整个人像木了一样,麻木的排队买票,当天是十一黄金周的第一天,白天没票、快车没票,只买到晚上十二点多出发的一趟慢车。我没有像来时那样找个宾馆休息,我就坐在候车室,闭不上眼睛,也没有胃口,除了上厕所,就是那么坐着,坐了十几个小时,一直到检票上车。我买的是卧铺票上铺,爬上去之后用被子蒙上自己,迅速进入梦乡,好像这辈子没睡过觉一样,一直睡到后半夜乘务员把我叫醒。“你怎么回事,上车不换票吗?你的铺我们已经买出去了,你先下来等会儿吧。”我没有说话,在过道的凳子上趴着睡,再睡到被乘务员叫醒,告诉我又有腾出来的位置了,然后上去,再睡,一直到第二天到站。
我仍旧记不起来我是如何从北京西站回的家,我能够记住的,是我一直大睡到10月8日然后去上班,中间只有上厕所和吃东西是动的。8号早晨,我被闹钟吵醒,然后开始了新的工作与生活。这之后,那些从前出现的幻像好像真的离去了,哦,不对,也不是太彻底,因为偶尔又出现了几次,但仅仅是瞬间。我会在每年五一节的晚上,在我居住的城市——西昌路和广阳道交叉口的位置,地上画九个圈,给他们烧纸。如果咱们住的足够近,或者五一期间你正好从我们这里路过,想要喝酒的话,晚上十一点,去那个地方找我。
(全文完)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29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