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了,我几乎每一天都会去游泳馆练习游泳,同事们都以为我在减肥,我也是那么告诉别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没人教我游泳,我只好从网上下载视频来学,从书上光盘上的示范来学,一点一点积累。现在基本熟练掌握两种泳姿,速度在泳池里也算比较快。但我还是怕水,非常害怕,有时候正在游着,突然想到那段噩梦一样的经历,四肢就开始挣扎,于是呛水,然后就攀着泳池的边儿歇一会儿。
我以为我慢慢会忘了那段经历,虽然这是妄想,事实证明也是妄想。我每天晚上都会做相关的梦,虽然有的时候醒来后会忘了情节,但我知道还是关于船、关于水的梦。梦里面是无尽的恐怖,但时间久了又像是有一种魔力在吸引着我……这些天长江东方之星客轮沉没,每天手机上电脑里都是那些熟悉的、触目惊心的画面。我感觉我要崩溃了。所以,以这个故事为出口,我讲一下我的经历吧,不算长,也不算精彩,只算是自我的释放。
我所经历的翻船是在十年前,准确说是十一年前,地点不是长江,而是黄河的一段。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不是自己,或者说除了溺水的那个过程是自己,前后的经历已经好陌生好陌生了——我是那一年七月份大学毕业离校,论文什么的早就弄完了,基本上也是COPY的,那个年代也没那么严。毕业前早就没有课了,该出去找工作的找工作,留校的也不再记考勤。我还算是守规矩,只在五一假期一个人背着包来了次周边穷游。然而这一次出去,让我刻骨铭心。
我的路线很简单,由北向南,沿着黄河的这个弯儿,一个个景点看一看。云台山、青龙峡、太行大峡谷……学生没有多少钱,门票就花掉了大部分,所以住宿我都是找50元以下的小旅店,交通工具也是能省就省。毕竟都不远,就算是再颠簸最多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事儿。过程就不多讲了,很累,但是很充实,虽然是一个人,但是在当年并没有多少游人的景区里游荡,也不觉得孤单。三四天的时间,计划的几个地方就都走完了,当时的位置离新乡很近,本来想着直接从新乡上火车回学校,一念之差,突然想到了高中的一个关系不错的舍友在河师大读书,于是打电话联系,约出来,一起吃饭。
这个同学叫张小强,河师大物理系,高中的时候在我对床的上铺,农村孩子,但为人比较高调。每到周末我们会一起打球,然后灌上几瓶啤酒,但是大学后,虽然城市相邻,交往却少了。这次把他约出来,照例还是一顿酒,说的什么记不得了,总之应该就是学生那点小话题。酒到酣处,他对我说了一个几乎后来要了我命的提议,我到现在虽然已经不大记得清他的容貌了,但这几句话仍旧很清晰:“回去恁早干啥,也没事儿,在这附近耍耍。我是陪不了你,你有兴趣的话往南走,沿着黄河走,坐小巴就行,那几个庄儿沿岸景色都不错,然后渡船过黄河,那边就是郑州了。从郑州坐火车或汽车再回来呗,都方便!”
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告别后,上了当地最破的那种乡间小巴士,晃晃荡荡,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一个庄到另一个庄。景色非常好,好像穿越了一样,是那种一望无际的黄河滩涂与最质朴的黄土瓦房的映衬,一种回归自然的美。那时候用的还是胶卷相机,我带胶卷不多,之前在景点拍过不少,这一段路上能用的只有半卷了,所以拍的也很吝啬。好在游览的这一段并不长,只在两处黄河大桥中间。我早上从一侧下桥,计划晚上从另一侧上桥。可能是乡间小巴太慢,也可能是我太贪恋景色,到双井村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下来了。村头的小卖部包住宿,30块钱一宿,只好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是五一节的第一天,一早,我就被村民的喧闹声吵醒了。小卖部的大妈给我递过来一块干馍,兴高采烈地说:“对岸生态园那边儿唱大戏,你不去瞧瞧啊,正宗豫剧班子。”我一听,也好,感受一下嘛,反正今天也得过江。大婶要看店走不了,他家老二大概十七八岁吧,拉着我就奔了江边。
我们来的不算早,几艘渡船已经拉着满满的人出发了。“这咋弄了?”老二急了,“唉,那边儿那边儿”。顺着他的手指,最靠边那儿正好有一艘木船刚送完人回来了。
“这船太破点了吧!”我说。
“没事儿,都送了好几船了。”他说。
我没说什么,跟着他过去了,船票也不便宜,一人10块。我们上去时,人已经很满了,只好坐在一侧的船梆子上,手牢牢地扣住。我的注意力全在手上,特别害怕突然抓不稳掉下去。这是艘柴油船,乌黑黑冒着烟,开动时抖得厉害。我咬紧牙,双手使劲,“赶紧到,赶紧到……”嘴上不停地嘟囔,内心也在祈祷。
灾难的发生总是突入其来,电影里无论是《泰坦尼克》还是其他的海难,都把灾难的瞬间拉得特别长。其实,真没有,真的就是一瞬间。“进水了!”有人大喊,船上立马炸开了锅。紧接着不到十秒钟,驾驶舱里一阵狂吼。然后船熄火,再不到十秒钟,船头一侧向左向下旋,船翻了。一船二三十人全掉进了滔滔掉黄河里。
二
五月份的黄河水仍旧冰冷刺骨,就像好多针从皮肤扎了进来,同时关节似乎僵住了,手脚象征性地向下划水,但根本不管用,身体依旧快速下沉。
在我学会游泳之后,我发现真正想往水下沉非常不容易,如果动作或姿势掌握得不正确,身体很快就会被水浮起来。但莫名其妙地,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水下似乎有一种引力,慢慢地、不疾不徐地拉动着身体下沉……
从水没过下巴开始,我彻底慌了。我紧闭了双眼,似乎闭上眼水就奈何不了我,但我错了。我仍旧在用鼻子呼吸,于是霎那间一股河水被我吸进了肺里,酸并且胀。我屏住呼吸,却坚持不了几秒钟,想张口呼救,却听到了河水灌进嘴里翻出来的气泡声。那一瞬间河水已漫过我的头顶,我的四肢想去划水,但我清晰地感受到四肢只是在颤抖,微弱地、频繁地颤抖,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死了——我开始歇斯底里地摇头,同时睁开了眼睛。
十一年后当我再次回顾这一瞬间致命经历的时候,我的角色似乎从亲历者转变成了一个观众、一个场外指导,我更侧重于细节分析,却没有了那种吓得要死的情绪。总结来说,人溺水的时候,好像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怪兽,怪兽巨大的手从你的嘴里伸进去,直直地把你往水底下拉。电影里那种拼着命的挣扎其实根本不存在,最多就是颤抖,浑身的颤抖,你以为你在动,但其实没有动。同时,你以为你沉得很深了,但其实仅仅沉到能淹死你的深度,如果真淹死了,人就自然浮起来了……
黄河水泥泞之极,我睁开眼后什么都看不清,同时眼角处沙沙地疼,我想合上眼,好像又合不上了。我看到河水的光度由明到暗,暗到浊黑的一片。这时候我感觉身体轻了,和河水融为一体的那种轻,是巨大撕裂感之后的那种轻,也不难受了,就那么飘飘浮浮立在水里。然后,似乎只是瞬间,我看到了一组让我终身难忘并且折磨我多年的画面。为了让其后的经历更容易看懂,我把这一瞬间像慢放电影那样逐帧说明。
第一帧:我看到翻掉的那艘船,它的颜色比水的颜色更黑,幽幽地,漂在很远处。一丛水草一样的东西,从船体处射出来,奔向我。
第二帧:那丛水草很近了,它们不是草,是之前在船上挨在一起的那些人。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最前面,很享受地游在水里,仿佛一个婴儿第一次玩水时的那种表情,咧着嘴,很高兴,笑呵呵的的样子。游过我头顶的时候,还冲我摆摆手,然后扎向更深的黑暗里。
第三帧:紧接着这个中年男人身后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方向,欢快得不能再欢快了。
第四帧:是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老头游在前面,老太婆一手抓着老头的一个裤脚,另一个手舞蹈一样地在划水。他们时不时地相视大笑。比较恐怖的是老太婆的头发,银白色的一大团在水里散漫开,好像一个千年的乌贼。
第五帧:一个小男孩,应该是五岁之下。也是高兴着的表情。身上是那种农村娃的艳俗衣服,他的脸却好像不是人类。我之后买过一盘涅槃乐队的磁带,封面上一个孩子在水里游泳,我总是感觉他们是同一个人。
第六帧:三个小孩手拉着手,最左侧是个男孩,另外两个是女孩,他们年龄相当,其中一个女孩挎着书包,好像都是刚刚放学的样子。同样,很高兴的表情。
第七帧:一个农村妇女,三十来岁。一手舞者头巾,头发直直地顺在身后,像剑鱼一样地身型。游过我头顶的时候,我看到她的五官紧紧地揪在一起,好像很娇羞地偷笑。
第八帧:已经过去九个人了,最后的那个好像还有段距离,他不着急游过来,却时时回头去看那艘船。很慢,又好像也不慢,恍惚着,就到了我的跟前。我终于看清楚,他是带着我来的小卖部大妈家的老二。看向我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是像前九个那样笑着,而是怨毒,深深的怨毒。
这种怨毒好像一把钩子,牢牢地勾住了我,我翻过身去也开始游,跟在他的身后。
……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异常疼痛,好像被鱼咬住了、甩起来,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甲板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疼,我知道,我得救了……
几天后我从医院出来,回家休养了几天,然后返回学校,没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又过了一个多月,我毕业,打包行李,离开了这个城市,也离开了这个被黄河贯穿的省,开始新的工作生活。这段濒死的经历被我埋在心里,我以为我迟早会忘记,但是,事实证明,噩梦才刚刚开始,很多接连发生的恐怖经历让我后悔当初为什么没直接死掉。
(未完待续)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8天-第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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