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张扣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包着一层海绵垫的板凳大小的拱形木头上，垫子是大红色的，印着和手工十字绣鞋垫一样的花子。木头端端地架在他家院子后面的大槐树的树枝分叉处，能容一个人两腿岔开坐在上面。
树是从院子里歪着长出来的，粗壮的树干并不光滑，旁枝侧叶早已翻出了院子外墙，架着木头的分叉比墙高出不到一米，抓住侧枝就能蹭着树爬到那个木头“椅子”上。
我是五月份来到这个村子的，因为和前女友分手，她说我俩因为地域的差异，有着各自的局限，所以注定不是一路人，我觉得真是复杂，就来她老家看看。刚进村，没走两步，就看见坐在树上的张扣，他看起来像是在骑马。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饭店老板有没有住的地方，因为我没看见附近有宾馆。老板说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30多公里外有一关帝沟，里面有一关帝庙，再哪儿也不挨着，所以很少有外人来，生面孔多是来探亲的，不住外面。他问我到这儿干嘛来了？我说来转转，他打了一通电话，说他找了找人，有个离的不远的地方能住，可以送我过去，我给了他300，说帮帮忙，他一口答应，让我慢慢吃，吃完饭就开车送我过去。
半个多小时后，饭吃完了，天也黑了，我随老板开车进了一家院子，转了两圈就发现这是老板他家。我想也好，就在这儿待两天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吃完饭走出院子，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抽烟，东张西望，看见不远处的树上有个红点，眯着眼睛又瞅了一眼，发现是昨天看见的那个“树椅” ，这东西让我想起了树上坐的那个人。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很在意我前女友的老家到底有什么，而现在，树上的那个人引起了我新的兴趣。
我走回院里，看见饭店老板在用一个小罐子煮茶，我和他瞎聊了一会儿，送了他一包烟。这都是在为我询问那个人而做铺垫，先得拉拢关系， 我很烦这样，但看老板的样子，是得先这样做。
“老板，都这会儿了，咋还不去店里？”
“啥店？哦，我的饭馆子啊？没到点，中午再去。”
“哦，中午去不迟吗？”
“不迟。”
“嗯，你这是煮的啥茶啊？”
“本地茶呗。”
我俩根本没法儿聊天，因为我感觉出他是那种得不到好处就懒得搭理别人的人。我想要是和他喝点，或许能套出来话来。
晚上我拿了两瓶好酒，在他家院子喝，就着不太好吃的下酒菜，酒过三巡他就和我熟络起来，当然，这很符合我的心意。话赶话，我俩说到了村子上的事儿。
“小陈，我给你说个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不知道我们村，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村长村长，除了贪就是贪，那个王家，就往前走个二里地的那个，更不是什么好货，那帮子怂啥事没干过，活的比我们穷老百姓舒坦多了，没天理了，就去年，王老大那个怂……”
我听着老板说王家干的龌龊事，心里想的也是，这家子迟早遭报应。
“老板，我昨天看前面的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你认识吗？”我直接问了。
“你说是尕扣子吧？认识呢，咋了？”
我脑子里反应了一下，“哦 没啥，就问问，他坐树上干嘛呢？”
“他拿个望远镜一天天地观察王家着呢嘛，自己打了个凳凳子挂到树上，那个碎娃子，命苦啊，小时候他妈就让王家老三给打死了，他肯定想着报复王家呢嘛，唉，娃迟早把自己给害了。”
老板披着深蓝色外套，双肘从衣服里伸出来支在桌子上，宽大的手上架着烟，吸了一口，把烟头扔到地下，踩灭了。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都说人老了眼窝子浅，因为老了更容易被触动，容易想起以前的事儿。
而我没经历过什么算得上大的事儿，假如时间足够慢慢捋的话，我能说出无数件事儿，但要只说一件，那就没有答案了。
我和老板年龄差一辈儿，但这会儿心里应该都动了一下，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相通的，无非就是这个。
“咳”，我清了下嗓子，我还得再问问他，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张扣的事情。在来村子的大巴上，有几个男人从后门往车上窜，乘客都看着，司机扭过头吼“再不要从后面上了，听见了没？”我可能想当那个司机。
“您和那个，叫啥，张扣是吧，您和他熟吗？”我接着问老板。
“就这么大点村子，谁和谁都认识，尕扣子比我小的多，平时见了就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但这娃是真不错，热心肠，帮我搬了好几次东西。咋着？你要找他去？但我给你说个实话，这娃不抽烟不喝酒，你可不好套他的话。”
“我就是没听过这种事儿，最近也闲着，就找他问问呗。”
“你们年轻人就爱没事找事，那怂娃现在心思可沉，一天也不咋说话，你找他可小心着。这样，我有个侄子，是和尕扣子一起长起来的，明天没事的话，我把我侄子叫来，你先问问我侄子。给你说个实话，尕扣子肯定啥都给你不说，我侄子给你说呢。”
“好，那谢谢你了。”
“这没啥，提一嘴的事儿，但我侄子住的远的很，过来有些费事啊。”
我又给了老板三百。
二
每年的四五月，槐花的香味总能让我感觉很舒服，尤其在西北，昼夜温差大，凌晨凉快，小风儿一吹，花香就直往鼻子里灌，让人不自觉地大口深呼吸，连风带着一起吸入肺里，攒足了，然后吐出满满一口浊气，好像把肺里的二氧化碳全排了出去。吸气，呼气，没个够。
这个村子比我想象的绿，条件也比我想象的好，我待的这两天，看见了许多两层的独栋小楼，装修的都不错。
我溜达着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还挺好的，白色的楼连成了一片，再往山上走走，从高处看，发现村落这个词儿用在这儿真合适，几条主路把广阔的田地分成了一块一块，几十户人家落在路边，隔个多少公里又是几十户人家。
我见到老板的侄子时他是走路来的，当时我坐在老板家的院子外晒太阳，看一年轻小伙子进了院子，我猜这就是是老板的侄子，过了一会儿，老板叫我回去，给我介绍这人就是他侄子，叫徐歆。
“那你们两个年轻人先聊，我去店里了。”
老板走后，屋子里就剩下我和他侄子徐歆。
“抽烟不？”我问道。
“那就抽一根吧。”
香烟作为社交物品还是很管用的，没多大一会儿工夫，我俩就聊上了。
他问我干嘛来了，我说分手了来放松心情，他又问放松心情来这里干嘛，我说我前女友是这里的，他问我前女友叫啥，我说她可能也不是这个村子的，就大概在这一块，他最后问我是做什么的,我想了一下，说我是记者。
他问完后，轮到了我问：“你一直就待在这里吗？看起来不像啊。”
“你咋看出来的？确实，我之前一直在外面工作，几个月前回来的，养一段时间。”
我接着问了他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大多都是些闲话，我俩一直扯到了傍晚。
我说：“走吧，我请你吃饭去。”
“我请你吧。”
“别，还是我请你，因为我想问你点儿事情。”
“关于张扣的事情吧，这村子里也就他能引来记者，但你要问我的话，我也不是完全清楚，我俩小时候玩的不错，但之后他当兵去了，我也出去了。几个月前我回来才知道他待在村子里。”
“他还当过兵呢？”我心里觉得有点疑惑，因为想起饭店老板说张扣母亲被人杀害了，下意识地认为这件事会影响他，我没有当过兵，没有机会了解这些事儿，但就觉得有点荒唐。
“走吧，边吃饭边说吧，就不去我叔那儿了啊。”他带着我去了另一家餐馆。
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没问我想知道的事儿，但我发觉和徐歆之间有种相似。他大略地给我说了他的经历，和我差不多，没什么特别，我也无意去问。
过了一会儿，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点儿余光照在我身上，有点晃眼，但很舒服，我闭上眼睛，靠在餐馆的椅子上犯困，我想我如此地放松是因为这里不那么地精致。
在我小憩的时候不知道徐歆在干嘛，反正当我觉出有点冷然后准备动身离开的时候，他已经结完了账。我和他并排往回走，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想起来我还有事情没问，刚才吃饭的时候太舒坦了，我不想把问题拎出来，因为问出来一定会不舒坦，一定会破坏日落余晖的温暖气氛。
转过头一想，问他关于张扣的事情本来就是没有必要的，没人要求我问，我也完全可以不问。假如在村里安逸地待几天，一定很滋润，那样我也不必和任何人说话，就自己一人在村里瞎转悠，游荡，自由自在。
想通之后，我心情愉悦，在路边小商店买了一箱啤酒，邀请徐歆一起去喝。其实我想的是，今晚喝完明天爱谁谁，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不缺理。明天醒来我就拍屁股走人，另找一地方待。
我们回到了老板家，进了我暂住的屋子，把桌子移到床前，把晚餐打包的花生毛豆摆在桌子上，酒也码上。收拾完后我和徐歆面对坐下。
“哦，对了，烟。”我从兜里取出两包烟，给他让了一根，我自己也点上。
“你酒量咋样？”徐歆问我。
“以前好酒无量，现在对酒的兴趣也不太大，有机会就喝点，没事儿的时候不怎么喝。”
我俩就这样闲扯，家常话就着酒，徐歆倒也不急，像是都遗忘了见面的目的。我说这样坐着喝酒还挺好的，他说他也这么觉得，我发现从见他起，他就没反对过什么，我说怎么着他就怎么着，从没带过什么情绪，说话也很有分寸，一直稳稳当当的。屋子里很安静，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长的清瘦，气质不算出众，穿着很简单，一件浅蓝色衬衫配着麻布的灰裤子，脚穿一双黑白休闲鞋，要不是打过交道，根本感受不到他有什么独特，但一接触，就能发现他那有点凹下去的眼眶里包住的从是不乱转的眼珠，他的样子让人感觉他有琢磨不透的东西，说不清那种神秘是不是经历过事情后的麻木。
“唉，你怎么能生活的这么平静呢？”我本来出口的词是“活着”，但这两个字从脑子里一过，出口的时候就打了卡，换成了“生活”。
“平静吗？我要真平静了就不回来养了，没必要羡慕我。”徐歆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还是没有发生任何近距离能感受出的变化。
我本来已经相通了什么都不说，但突然觉得坐着我对面的徐歆是一个很难得的能听我说话的人，而且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方。不论是出于好奇心，或者是过于闲散无聊，或者同情心，总之，事情已经给自己找了，就得解决。我是个不笨的怂人，预料到接下来要是真问张扣的事的话，那个火苗就会着了，我得小小地做一下准备，我猛喝了好几大口酒。
问题就出在我喝是啤酒，没劲儿，不上头，最终还是没问出来。一箱啤酒喝完后，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这个村子里，我该回家了，我收拾收拾东西，趁着天还没亮，坐上回城的大巴。路上我又看见了那个张扣装在树上的红色“木椅子”，我觉得那是一种征兆。
三
十个月过后，我在新闻里看到，张扣动了手，我给徐歆打了电话，说我还是得问。我腾出两天时间，又去了趟村里。
我约了徐歆，还是在他叔的屋子里，我下了车径直走进屋子，寒暄了两句过后，准备生硬地问张扣的事情，徐歆却先提起来“一出事我就知道你得再来一次，这次做好准备了?”
“问吧，我迟早得问，这事儿压在心里，得有个方式解决喽。”
徐歆直截了当地说：“好，那我从哪儿开始讲?”
“从头吧。”我回答到。
五十多年前，村里王家的独子王田生了一场大病，顽疾不化，家里人实在是没了折，从外面请来一位“大师”帮王田看病，“大师”折腾了一番，说王田得病是因为缺阳气，得找个孩子冲一冲，王田和老婆一商量，找到了张家的大儿子张福。“大师”一算，张福和王田的儿子王福属相很像，可以冲，便让王田把张家大儿子张福认做干儿子。王田明事理，给了张家一些好处，张家就同意了这件事，有了这层关系，两家处的越来越好，互相帮衬着，日子过得都不错，几年后，张福和王福俩人都娶了妻生了子。
王田和张福爹相继去世后，张福和王福就成了各自家里的顶梁柱，得干农活还得养家养孩子，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两家的关系就梳了些，但是这干兄弟的关系还在，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两家都还是照着以前的样子相处。
八几年的时候，赶上了好时机，村里有人去县城卖东西赚了钱，王福看着眼热，一拍桌子，带着侄子去卖猪肉，临走问了问张福，张福和家里人一商量，跟上王福一起去做生意。生意做着做着，不知道什么原因，俩人就闹掰了，张福回家就对全家人说：“咱和王家那帮驴日的以后没关系了，咱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张福的弟弟张贵记住了这句话。
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张福的弟弟张贵也娶了媳妇，生了儿女。张贵的媳妇是个直肠子，平日里热心，好帮忙，但性子犟，脾气大，不管有没有理嘴上都不饶人，有时能把别人骂到青筋暴跳，眼珠突起。大家本以为她生了娃后脾气就能敛一敛，但张扣都长到十三岁了，他妈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
张扣的妈从外乡嫁到张家后，听了些张家和王家的事情，又在村里打听到了张王两家的各种传闻，凡是向着张家的人她都乐呵地去帮忙。张扣妈打一开始就看王家所有的人不顺眼，后来王福的大儿子又当了官，张扣妈心里就更是不舒服，每次见到王家人，眼睛就一顿翻，好像多瞪他们一次，多让他们不舒服一次，自己就赚了一次。
王福当年和张家闹掰后，卖猪肉不知道赚没赚到钱，反正几年后，王福的大儿子就当上了村里的主任，官不大但权不小，像个土皇上。这样一来，王家人一个个都财大气粗，腰杆也硬了起来，平日里横行霸道。
唯一让王家人心里起疙瘩的就是张扣妈，一家人从大到小都让张扣妈给“欺负”遍了，王家的人是骂也骂不过她，打又没法打她，中年妇女一打准打出事。王家对张扣妈真是霸王别姬——奈何不得，只能用不和“女疯子”较劲儿来安慰自己，但心里都憋着气。
那天可能是几个人都没憋住一直忍着的气，张扣妈没憋住平时王家给张家穿小鞋使绊子的气，王福和他的三个儿子没憋住平时被张扣妈用眼睛瞪，用嘴骂的气。
张妈就这样被王福的三个儿子打死了，细节上两家各有说辞。王家说当时张扣妈故意往王家二娃脸上吐痰，二娃没忍住，反手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张扣妈回家拿着她丈夫给她的扁铁来打二娃，二娃脸都被打肿了，二娃的弟弟三娃实在看不下去，为了救他哥，从路边柴火堆里捡起一柴棍，顺手一抡，失手打死了张扣妈。而张家说，当时张扣妈吐口水不小心溅到王二娃身上，二娃三娃跳起来就骑在张扣妈身上打她，张扣妈被掐住了脖子，快要不行的时候才叫家里人取来扁铁反击。之后二娃三娃的爹王福不罢休，对他的几个儿子大喊“把她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负责”，王二娃听后从家里取来一根粗木棍，三娃拿起来就朝张扣妈头上狠狠砸去。
张扣妈死了，最终王家只有王三娃被判了七年的有期徒刑，王家赔了张家不到一万块人民币。
张扣妈没有当场死亡，而是被抬回了家，死在了张扣怀里。之后法医和警察赶来，当着张扣的面验尸，张扣一动不动亲眼看着自己的妈躺在那儿，被验尸。在村里，没人会管一个小孩该怎么办。
我就听徐歆讲到了这儿，后来的事儿我都从新闻里知道了。我问徐歆：“二十年前你在现场吗？我想知道真正的细节。”
徐歆说：“我当时不在，但细节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明明白白，合情合理，本来就应该的事到底有没有?我不知道，但即使有，还轮不到这个村子。结过很明确不是吗？张扣亲眼看见他妈被打死，看见他妈躺着他怀里血染了一身，看见他妈被验尸。二十年后，张扣犯了法，杀了王家的三个人。”
本来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徐歆，不光是关于事情本身的问题，还有些听起来高高在上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徐歆比我要聪明。现在，我发现我的那些问题都轻飘飘的，而且无聊，甚至有些卑鄙和恶心，于是我什么都没问出来，把那些问题又压在了心里。
我动身准备回城，天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我打着手电走在路上，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我走累了，关掉手电筒，好像看见一道闪电劈在那个架在树上的红色“木椅子”上，闪电把“木椅”照的格外红，我好像看见它在对闪电求饶“放过我吧，给我一条路行吗?放过我吧”，它的声音瞬间被雷声掩盖，“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闪电一道道砸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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