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正值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的时节,不知不觉,乡愁愈来愈浓了。在王维,乡愁是“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在崔颢,乡愁是“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在张九龄,乡愁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在贺知章,乡愁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在宋之问,乡愁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在余光中,乡愁是“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而在我,一个生于桂西山区长于桂西山区的大山的儿子,乡愁是我在这头、大山在那头,隔空相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一
记得那年三月三,一夜难合眼。记得那年三月三,一手拎着祭祖纸钱,一手抓着五色糯米饭。三月三,我不曾祭祖,已有十三个年头了。关于三月三的记忆,都留在了儿时。每年那天,母亲先是熬夜蒸好糯米饭、备好煮鸡、剪好纸钱,一大早又将糯米饭、煮鸡、纸钱、酒、香、鞭炮、火柴盒等等一一装好两大筐,用一根扁担串起来,两手提起掂量掂量,叮嘱大哥一声“你可挑好了”,又转身对父亲说:“带好儿女们,放鞭炮时你看着点”。然后父亲带队,大哥挑担,我们隔着窗户叫上二叔三叔一声后,便排成队出门,浩浩荡荡地祭祖去了。祭祖时,父亲一边带着大哥拔草、填土,一边一遍遍重复讲着当年曾祖父因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而入狱被绑后用脚趾执笔写状纸而折服知州的故事,二哥和三哥则讨论他们的理想、上香磕头许愿,四哥和六哥最喜欢把单个大鞭炮点燃后甩向高高的天空,我和妹妹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田里一大片紫色苜蓿以为那是一大盘紫色糯米饭,五哥则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二叔后面姗姗来迟……这都是当年三月三扫墓的真实情境,历历在目。只是当时每年那天,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出门祭祖去,单留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等着我们回来,却无暇设想母亲一个人在家时想什么、做什么。我猜想,母亲心理准是这么想:只要儿女们明理、自强、孝顺,我不去呢也行,儿女们去祭祖的孝心也就是我的孝心,家里总得留个人吧。直到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我才知道母亲在三月三那天的全部生活。那年三月三我因为发高烧未痊愈,留在家里休息,枕着母亲的手臂入梦。等我被鞭炮声吵醒时,又见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缝补衣服、洗菜磨面……在中国,父爱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以男主外的形式在舞台上大放异彩,而母爱无言、如此沉默,在幕后悄悄的无止境的奉献着。然而,无言不代表无光辉,沉默并不一定暗淡。
二
远在岭南的故乡,大山脚下的村庄,日渐凋零了。但是,在这个迅速城镇化的时代,谁的故乡不凋零呢?
语言文字的消逝。说来可笑,我是土生土长的壮族人,但也只是披着壮族的皮囊罢了。读了十几年书,却是壮文半文盲。说半文盲,是因为只会听和说,完全不会写。自小学至大学,一直学习和使用的都是汉语,本族的语言文字,从未涉及。而披着壮族的皮囊算是幸运的了,随着普通话的全力推广,二十一世纪以后出生的孩子,恐怕连皮囊都所剩无几了。八九十年代,那时还有专门的壮文学校,而且壮文专业还很有部分人研习,后来好像也撤销了。近几年偶尔回家,闲聊发现很多孩子都不会讲壮话了。再过个几十年,随着60后、70后、80后的凋零,壮族自治区里,还能听到壮语、见到壮文么?
民俗的衰落。民俗的衰落,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山歌的没落了。打小记事起,伴我入梦的,是乡村静谧夜里特有的交响乐。静谧的夜,幽美邈远的山歌声错落有致,田头蛙鸣此起彼伏,墙脚屋檐的蟋蟀亦是悉悉碎碎片刻不息,胜似仙境音乐。现在,早没有了,山歌消失殆尽,荒芜的田地赶绝青蛙,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墙脚不再有蟋蟀。山歌,是扎根在壮语和农事生产劳动基础上的,壮语逐渐消逝,大量农民入城务工,山歌,已失去土壤和养分了,只有枯萎衰落的份,绝无茁壮成长的可能了。近年来好像政府在大力支持民俗文化发展,经常见到某某乡、某某镇的歌圩日,对上一两日山歌,但都是在舞台上,已失山歌的本原了。山歌,唱在田间地头,唱在陌上埂边,唱在山冈深谷,唱在月上柳梢头的黄昏后,唱在旭日东升的朝霞里,唱着窈窕淑女的深闺心事,唱着追风少年的述志明心,这才是山歌的本真。我倒是觉得,依靠歌圩、节日大规模的组织进行山歌比赛,是莫大的悲哀,是年过花甲老人在回望山歌曾经的辉煌,是70后在唱他们的逝去的青春,是80后在听他们的儿时记忆。山歌,恐怕已是回光返照了。
零星的人口、荒芜的土地、空落的村庄。作为一个偏远、相对独立的自然村落,在我的记忆里,尽管以前物质生活较艰苦,但还是人口繁盛,农林兴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而现在,拥有900多户籍人口的村庄,除了过年过节之外,常住人口只有不到200人了,去广东沿海一带及附近县城务工的,都是举家出动,几乎只剩走不动的老弱在村里无所依。劳力人口的不断流失,使得农林牧渔逐渐荒没,田地荒芜、杂草丛生。村庄,朝无鸡鸣此起彼伏,暮无牛哞回荡山谷,还能称之为村庄么?村庄,春无百家耕耘,秋无收割飘香,还能称之为村庄么?
三
近来心里颇不平静,今夜偏又乡愁来袭,想必是难以入眠了。也罢,已是子夜时分了,且先入梦去吧。世事再大一梦休,就把乡愁,嵌在窗外平原上空的月头,直至日头东升,笑看浮云蔽日,终究消散。
二零一八年三月初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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