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七旬老母进图书馆。一前一后,我前,她后。
出发前——
我:愿意跟我去图书馆吗。
她:愿意。
我:我陪不到你,会一直看书。
她:不要你陪,我坐那等你。
我:我也没空和你说话。
她:不要你说,我坐那等你。
我:走吧。
她:好。
冲到我前面换鞋。
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太臃肿的她,跟在我后面的步伐有些吃力,核心无力靠腿的力量支撑着的身体有些飘移,于是我走走停停,像等待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慢慢靠近,虽说她跟得有些费力,但有力划动的手臂和轻快的语调,显示出她很高兴且乐意。
图书馆不远,只有两个公交车站的距离。一路她像小孩子一样说个不停,我则像大人一样提醒她脚下留意。走一会儿就热得开始脱衣服,臂弯照例又夹着小山似的衣服累得直喘气。她最喜欢的娱乐是晌午过后回老家打打麻将,再和街上的老邻居缅怀缅怀永远回不来的过去。可我知道,她最想的还是跟在我后面,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就像我小时候爱跟在她后面,还拖着鼻涕。可我也跟大多数子女一样,少了那份耐性,总在一次次想方设法地回避。
通常我们尽量避开跟自己的父母呆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管得太多,一直延续着管教的惯例,“这不妥,那不好”总说我们欠考虑,久而久之彼此心照不宣地上演追击和回避,而家庭生活永远都是权利争斗的游戏:母与子,母与女,父与子,父与女,父与母,夫与妻。当然,这场伦理角逐父母注定永远兜底,因为玩偶终究会长大且一定会胜利。不知在她心里撞了多少次交锋的南墙,从而转求内心的稳定,尽量做到不干涉少言语。但,别小觑任何一位母亲的敏感,因为她们会恰到好处地察言观色,还会见缝插针地给出建议。
在孩子们的冷暖悲喜里,母亲,是那个永远恒温的容器。
一路白的粉的红的花儿竞相开放,不拿出手机拍照,花儿们就只剩孤芳自赏在路旁唱独角戏。我陶醉地拍,她默默地陪,没有打扰更没有干涉,那一刻,她又做回了母亲,在等着贪玩的孩子玩够后回到她身边歇气。我也投之以桃抱之以李,在她又一次捡回掉在身后五十米处的衣服时,没有苦口婆心地劝她少穿衣服多透气,知道她不听,也忍住没有发表任何建议就由着她去。空气晴朗得似乎都很配合这难得的平和,而我们也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久违的和气。
母与女的距离就像俩企图拥抱在一起取暖的刺猬,近了疼,远了又冷,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又暗藏精辟。
到图书馆把她安顿好以后,我开始找自己需要的书籍,她则声明要先休息。我消失在一排排书架中并就地坐下,具体她在做什么我也没有去注意。今天她坐的位置是我每次来喜欢坐的,但今天我没有坐回去,也许是想保持刺猬取暖的距离,也或许是今日内心那无来由的放肆,就想席地而坐或躺或伸无拘无束,叛逆的小孩附体。
平和中的母体之于孩子永远都是宁静的港湾,不设防的、血液里的不离不弃。
想起十几年前因为睡眠不好在她身边睡过一段时间,她像小时候那样半夜替你捏被子。护崽是动物天性,弓着身子躺在她身边,那种天生的归属感无人可以代替,这是自己当了妈妈后才深深体会到的,当然,这份天生的爱有时候也因高温而扭曲变形,不过虎毒也还不食子,今天就暂且不表。记得有一晚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瞬间尴尬得无边无际,没好意思动,黑暗中酝酿着怎样装着梦呓翻身掩盖过去,因为她喉咙咽口水的声音,让我知道她早就醒了,可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延续着崽儿的无意识,延续着所有母亲的本能。在那一刻我知道,刺猬没有刺。
一生的战役,在远远看到她看书的背影那一刻,虽不至于鸣金收兵,但至少我退守了八百里相当于投降缴了械。
找书的空隙无意瞥见了她看书的背影,手托着脑袋呈半弯曲的姿势靠在沙发扶手上,保持着全世界统一看书的姿势。她背影弥散出的,是我一直渴望而她几乎不曾有过的安静。我站在那儿没动,任时光穿梭在书架间来来去去,那是母女间难得的时间零度,那一刻,静止的时空美好得无懈可击,有个东西在我胸口撞击:我没有刻意要求,她却尽力保持同频还愿意。当然,我也没有忘记掏出手机,拍下她稳稳靠着的放松的背脊。我知道,在今天,在图书馆,在眼前的这一刻,我就是她靠着的沙发背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避。
拍完照,我很好奇她看的什么书,也觉得应该陪陪她,否则我也过意不去,于是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这时她在揉眼睛,我看到了书趴在桌上,封面上写着《养育女孩》,顿时心里有个女孩在笑:几层楼的书她找出了这本,看来没带老花镜的眼睛也丝毫不减锐利。
是的,她有三个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长大的女孩。当然,她也是女孩只是已经成为过去。曾经她是学霸,几十年肩挑手扛成了母霸。在灾荒年景出生的她,也破天荒地念书到了中学(学制不同),虽后来不出意外地被迫辍学,可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早已化作了她后半生的口齿伶俐。但我们都知道,她一辈子都不顺气。
因为,在当时环境的裹挟之下,三个女儿终究抵不上一个儿子来得扬眉吐气。
女孩子们的命运是那个封建社会的骨质增生,聊胜于无,可谁又愿意生来就被原罪定义。于是,前十几年跟她一起悲悯没有哥哥或弟弟,后十几年又努力地证明,我们就是哥哥或弟弟,然而,证明的结果成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你一个炮翻山扬扬得意,我顺手一个抽车将你一局。
坚守了一辈子的阵地,从没有过一次丢盔弃甲誓死捍卫着自己的胜利,一道道的皱纹就是挖下的战壕,每一根精神抖擞的短发丝,也都是获胜的旗帜。劳动妇女的美德一脉相承,妇女的热辣滚烫一点也没有放弃,倔强挺直的脊背也只有在睡梦中弯曲,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也梦见了她的妈妈,那一刻她才卸下了浑身的刺。
可现在,你只剩一个老王孤家寡人一个,日薄西山哆哆嗦嗦东挪西挪,却怎么也逃不出命里的田字格,而我精力充沛粮草充足,还有一个过河的卒子在乘胜追击。只是我没有告诉你,虽然过河的卒子当作车,可它冲锋陷阵过去,不过是为了做守护你的士,别的,并不在意。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她放下了《养育女孩》,跟随我这个曾经的女孩步上了返回的电梯。她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地直夸图书馆好宽好大好阔气,而我照例不动声色地提醒她留意脚下的电梯。
带着母亲出了图书馆。回家。一前一后。
还是,我前她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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