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糖

关于糖的故事，我有一箩筐。

我妈经常帮助我忆苦思甜，说她生我妹妹时没有奶水，家里穷买不起奶粉，就用黄豆换了大米，每晚在暖壶里泡上一把，焖大米稀饭。孩子肚子饿，夜里哭闹，就把开水全倒出来，壶底还余下半碗大米粥，所以家里要备六个暖壶，像开小旅馆。

大米粥含糖量高，妹妹得以健康成长。

妹妹的饭量越来越大，小旅馆规模的暖壶焖粥供不应求，于是家里养一头奶羊。羊个子很高，我去放羊时，羊拉着我走路，蔚为壮观。

夕阳西下，羊拉着我回来了，妈妈拿一只大号搪瓷茶缸，用一块湿布擦拭羊后腿间几乎着地的两峰羊奶子，然后五指并拢，一紧一松，轮番挤压，像挤压一块取之不竭的海绵里的水。奶白色液体从乳头喷薄而出，击打搪瓷茶缸的声音悦耳动听，乳香里夹着咸膻，引来一帮围观的小孩子，他们吞咽着口水，假装在一旁玩属于他们自己的儿童游戏。

羊奶要在锅里烧开，挑去最上层那层奶皮，放至温热，装入奶瓶妹妹才能喝。妹妹的小脸长胖了，红扑扑的，爱笑的眼睛忽闪忽闪，亲邻见了都要抱一抱，逗一逗她。

可是不久，妹妹嘴里开始长泡，哭闹不休，上火了。家里忙着找各种去火的土单验方，百治不灵。同村的老中医贵生爷说，喝羊奶不加冰糖，吃啥药也治不好。

糖再次被提上日程，还是冰糖。

我爹赶紧给爷爷写信，说本街供销社白糖黄糖红糖黑糖冰糖颗粒不剩，有票但是买不来糖，请求支援。于是我爷在他那个发达地区的大城市寄回十来斤冰糖，这可解决了大问题。

我那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只是这句话后来被某城市抢先拿去做了宣传标语。

我立下宏愿，决不能让吃糖的问题阻挡我们过上幸福日子的步伐。

上小学了，同学们每天下午都要带开水，但是白开水不好喝，有人加糖，我没有。但是村里供销社的代销店有卖糖精的，这是个好主意。问了一下，一分钱两粒。好贵。但是又想得到甜头，得想主意。

主意来了。买两粒，然后卖掉一粒，价格一分，自己等于白喝糖水。没想到同学们纷纷效仿加糖精的方法，因为白糖不够甜。机会来了。

星期天下午去街上供销社买糖精，回来可以卖一周六天，然后得到一倍的利润，干三个月就发了一笔横财。

我用赚来的钱买了高粱饴糖，送给妈妈。她没有表扬我，先问我哪来的钱，接着去板箱层层叠叠的旧衣服夹层里摸她那只干瘪的钱包，一分钱没少。再用排除法判断是不是偷来的，直到疑无可疑。妈妈才智过人，很适合当侦探。

妈妈说我赚来的钱由他代为保管，将来给我上学用。我当时想，上学不是有你们供应吗？

上初中了，有位绰号“小地主”的同学邀我一起干批发高粱饴糖的买卖，需要十块钱做本钱，我没有。他借给我，要求每天还给他一毛的利息。

同学们每周只有一块钱的生活费，哪有钱消费我的高粱饴糖。有位瘦瘦的同学问，能不能用饭票？我不想收，因为饭票只能换成面粉，不能换钱。小地主说他可以回购饭票，我需要给他点手续费。这样我的高粱饴糖买卖火爆，连高年级的也来购买，我在学习成绩和销售业绩面前显得左右为难。

小地主为了不和我形成竞争，他广开门路，销售利润更高的水果糖块。水果糖很硬，一块糖可以在嘴里一节课的功夫都化不完，比高粱饴糖甜度更高，广受欢迎。可是后来发生的一起事件让我彻底关闭了糖业买卖。

有一位同学家庭条件好，他有四个姐姐，每个姐姐都给他生活费，是我们的好几倍，有钱就胆子大。小地主劝他多吃糖，有时是硬卖给他，有时直接把他的生活费全抢过来，然后给他一大把糖块。

这位同学周六回家，兜里揣着一大把糖块，没法跟家长交代，就拼命滴吃，把硬硬的糖块嚼碎了咽下，连续吃得太多竟然发生了消化不良。一个星期后肚子疼，送急诊发现肠道梗阻。吃糖吃出了毛病，看来生活太甜蜜会朝反方向发展，我决定停止这宗买卖，在成绩与业绩之间要做出明确抉择。

到了初三我的成绩开始大踏步前进，逆袭了班花青云的第一名，获得了一段比高粱饴糖更加甜蜜的恋情，这是后话。

我一度喜欢吃甜食，不是因为青少年时物资匮乏，而是热爱，是满足口腹之欲时的畅快。但我为同学们提供糖精和高粱饴糖时自己是舍不得吃的，正所谓“卖盐的老头喝淡汤”，然也。

在中国菜谱里，糖是可以提鲜味的，所以国宴或者南方菜会加糖。懂得加糖的是美食家。

西方人食谱中普遍用糖，sugar是生活必需品，地位很高，正因为甜蜜，衍生出“宝贝儿”的意思。汉语语境，甜蜜到一定程度，竟也有甜心一词，可见环球同此甜蜜。

西方人有其完美的美食文化传统，食品甜度也并不过分，入乡随俗的话，也很受用。

国人吃起糖来，却不一定管控合理。虽不至于吃到肠梗阻，但龋齿，肥胖，心脑血管发病率增高却是事实。

单说小孩子，不宜吃水果糖块，因为在嘴里时间长了会腐蚀牙齿。现在想起来故事片里日本侵略者哄骗小孩子说出真话，惯用的伎俩是拿出一大把糖块，“小孩，给你吃个糖块，你滴，说出八路军伤员藏在哪里！”小孩子怒目圆睁，不屑一顾，不知是不是识破了诡计，还是害怕龋齿。在我当年的认识里，小孩子是经不起糖块诱惑的。

成年人饮食要讲究。大米是含糖量最高，最易被吸收，因为葡萄糖转化率高。犹记当年高考期间，同学们为了防止用脑过度低血糖，每考完一门课必敲开若干支葡萄糖口服液直接饮用，管用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心理上真的管用。考上好大学的都说葡萄糖具有划时代意义。

好东西吃得多会产生过多胰岛素来消化吸收，人体内原应分解的脂肪得不到正确化解，体内的营养过剩，人就容易肥胖，时间长了胰腺出力大，累坏了就导致系统紊乱，所以少吃对健康真管用。

有时朋友或家人在一起聚餐吃饭，有的人说，我忌口，这个菜我吃了容易糖高。真扫兴，原来缺糖吃的时光，真的已经不堪回首了啊。